沈华亭耐人玩味地看着一帮熟悉的臣子穿戴官服忽然出现拦在长街上,他们齐整地出现,喝止人群,抬上来一张桌案,就摆在长街之上。
桌上摆了一坛酒,一叠碗,竟还折了几根寓意“惜别怀远”的柳枝。
真是可笑。
为首的臣子穿着三品绯色官袍,沈华亭自然是认得的,户部右侍郎顾大人顾万堂。
顾万堂端起酒碗与林秋航父子亲手送上,说:“秋航兄过去在朝中从早到晚,勤于公务,实为我等楷模。林家更是为朝廷立下多少汗马功绩。可皇上听信奸佞谗言,对你林家说抄家抄家,岂不是伤了我们这一众清流臣子的心?这脊杖打在秋航兄身上,亦同样打在了我们这些臣子的脸上!”
顾万堂愤慨万分,将酒碗高举,领着群臣一起一饮而尽。
“咱们这群人同窗一场,同在朝廷报效,就算是皇帝降罪下来,今日同僚们也不能不来,为秋航兄父子践行。”
他将酒碗递给一旁儿子,上来与林秋航父子各披上一件斗篷,又领群臣双手高举行拜了一个大礼。
“此去海南山高路远,当是一别两宽,你我同僚再聚首更不知何年何月。贤弟万要保重自己,愚兄等着你回京。”
林秋航没想到这群同僚会来替他践行,听了顾万堂一番肺腑之声,见同窗情谊真挚,心中怎无感激。
然而,林秋航的神情却带了几分凝重。
他看了一眼围观的人群。
不少百姓神情诧异,大声说:“这些可都是上京的清流之家,如此多人来给林大人践行,这说明什么,说明林大人是清白的!”
“林家是清流之首,又怎会干出贪污受贿之事,必是受了奸佞的诬陷!”
是啊,人家若不好,怎会有如此多清流大臣冒大不韪来送别?
议论的风向瞬时又变了。
这对林家来说自然是好事。
可林秋航担心是,万一皇帝知道了震怒,若迁怒家人,只恐家人处境更艰难。而朝廷里那些“有心”之人,若是将这事拿去做文章,说他贿赂百官,才有此笼络人心的实力,反过来坐实了他林秋航真有罪。
林潜与林琢的脸上神情亦是一样凝重与复杂。
林秋航看了一眼昔日同窗的僚友们。
他举着酒碗,体面地说道:“承蒙各位同僚冒大不韪来与我父子送行,我父子三人何德何能。今后大庸的安稳全仰赖众位尽心辅佐,竭力报效。林家如今正处风口,若是为了我林秋航,折了你们的前程,那在下真是万死莫辞。”
“今日感激之言,道之不尽,我父子若是还能有回来再报效朝廷的那一日,当与诸位再饮。”他将酒碗高举,一饮而尽,感激之余正色凝重地看向顾万堂,挥挥手,“贤兄,请带大家回吧。”
他又领着儿子,与群臣鞠躬拜辞。
群臣拱手还礼,纷纷拭袖凝噎,多有不舍,“林兄保重!”
这一幕,不少百姓竟也看得热泪动容。
感动吗?
还真是……好一副同僚好友于京师长街怀泪践行,惆怅愤懑,悲伤凝噎的画像。
沈华亭的眼神悄然间染上深不可测的寒凉,嘴角缓缓地勾起来一丝冷笑。
他悠闲地坐在马上,偏过头看向怔然的林舒,问她:“你说他们这些人,是真心还是假意?”
林舒垂了眼睫,神情有几分茫然。
“他们明知当街践行是把双刃剑,却还是如此声势浩大地来了。”沈华亭神情淡漠,低沉发笑,“这帮清流大臣,是该说他们迂腐不屈。还是该说他们假惺惺?”
林舒心想,他是乱臣贼子,自然憎恶这些清流之臣。
两厢憎恶本是正常事。
可他说的难道就一点不对吗?
过去林舒只是一个无忧无虑,被保护很好的官家小姐。林家女子也不必拘在内宅后院,父亲和哥哥们曾带着她见过大江南北的好山好水,养出她开阔的心境。
官场勾心之事,她从未在意过。
如今只觉人心莫测、爱憎难分、黑白难解。
她甚至怀疑自己见过的大庸繁华富庶一面,是否真的是大庸朝的全部?
–
顾清让站在群臣当中,他早早便看见了立在辕车上的林舒。
他认识林舒是从两家打小开始,但也从未见过林舒今日这般美丽动人。整个上京再找不出第二个如她这般能入他眼的女子。他着迷地看着,心想,不久前他才提了让父亲去林府提亲的想法,父亲并未反对。
谁知年末发生这种事。
顾清让的视线微眯地落在沈华亭的身上,眼神随之清冷了好几分。
他还是没忍住迈着俊逸的步伐走上来,几步外抬眼看着林舒,眼神又柔和下来。
“舒儿妹妹。”顾清让掠了一眼沈华亭,看回林舒,“不论此人对你说了什么都不可信。你放心,待风头过去,我会让父亲想法将你从内廷接出来。”
沈华亭居高临下地打量顾清让,见顾清让出神地看着林舒,眼神当真是柔肠百转,情意绵绵。
他那眸子不着痕迹地淡漠了下来,微微前倾了身子,不由讽刺道:“凭你父亲一个户部右侍郎?难道顾公子不知,如今内廷大权都掌在本太傅的手里?”
顾清让暗里捏拳,面上神情未变,只眼里含着一丝轻微的鄙屑,偏偏沈华亭眼尖,一眼便瞧见了。
顾清让扬着下颌,言语冰冷:“你与右相之贼纵然手掌大权,朝廷也还是姓赵,不姓沈,也不姓杨!”
沈华亭直起身,好整以暇的笑了,“那本官倒要好生看看,你顾公子能否从我手上把人要走?”
顾清让正视着他,“太傅也别得意太早。”
沈华亭笑意寒凉,“早吗?”
“你——”
若他一个三品大员家的儿子,无半分清高脊骨,沈华亭还觉着没意思。
顾公子吗?他记着了。
他要看看,这位顾公子他日面临林家同样境地之时,还能自命清高多久?
林舒兀自地沉浸在记忆里,上一世她没见到父亲流配的场面,自然也没有顾清让来对她说这一番话,但他确是捎过信给她。
可后来,林舒并未等来顾家的帮助。她不知是他的父亲顾万堂不肯,还是另有原因。
她仔细想了一想,没有沈华亭,也还有杨嵩,面对杨家的压力,大概顾家最后也在忌惮中妥协了吧。
她看着过去不算心仪,但也好感过的顾清让,心境说不清地发生了改变。
“顾大哥,林舒不止有自己,还有家人,断不会只顾自己逃生。你与顾伯伯不必为了我们冒险,以免引火烧身。”念着两家旧情,她还是没把话说绝,但婉拒之意已显,“两家交情,至此为止。”
顾清让怔了一下。
他想说什么,又看了眼沈华亭,想了想,只当林舒是违心之词。这奸贼,他怎可眼看舒儿妹妹受他胁迫玷辱?
顾清让扫了一眼沈华亭前后簇拥着的锦衣卫,当街忍下来。
他必会将她救出内廷!
沈华亭看着顾清让转身回了群臣之中,微不可见地挑了一下眉。档案记载,林顾两家交好,顾家有意与林家结亲,顾清让欲娶林舒?
“林姑娘喜欢这种人?”他低沉地笑了两下。
林舒没听清这句,茫然怔了下。
街侧,酒楼上。
杨嵩找了一个极好的位置,视野开阔,可看见整条街面。桌上温着酒,摆满果子糕点,厢房里烧着不少盆银丝炭。好几个奴才给他捶肩拿背,怀里还拥着两个姿色美艳的女子,正往他的嘴里倒酒,玉壶一倾,酒水便顺着敞开的衣襟,一直淌下来,女子低头吃了个干净,逗得杨嵩在她脸上狠亲了一口。
“爷就稀罕你这样。”杨嵩捏起那女子下巴,“够荡。”
“公子爷~”
女子娇笑连连。
杨嵩一面好整以暇地看着街面上的长戏。可当林舒从沈华亭的车马上走出来,杨嵩的眼神忽地一阴,将怀里女子一把拉开,“滚!”
他眯起细长阴狠的双眼,瞥着辕车上绝美身影,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林舒的名字,“林、舒——”
“公子爷,您息怒!”
奴才瞬间跪了一地。
杨嵩摔了酒壶,狠掐起一个女子的下巴,当心口给了她一脚,“贱女人!”
杨嵩怒火上涌,林舒一身华服与沈华亭一起出现,任凭是谁都要怀疑。
她是他的女人,沈华亭也别想插手!
沈华亭抬抬眼,隔着雪街望过来,皱皱眉——这个距离分明是听不见也瞧不清的,可他仿佛看清了也听清了里头正在发生什么。
沈华亭想起林舒所说短寿十年的话。
忽然觉得,杨嵩这畜生。
他很乐见他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