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宝珠虽不知道魏昭明为何这么问,但她略略想了一下,还是轻声回道:
“是致和十年的冬天。我记得那一年特别特别冷,好不容易盼到春天,盼到边关来信,却收到了他的遗书。”
罗宝珠笑了一下,垂头瞬间,一滴晶莹泪水从眼眶中坠落。
致和十年,冬……
魏昭明浑身血液骤然冷却,仿佛随着这一句话,穿梭时空回到那片冰天雪地之间。
那一年的冬天,她记得,真的特别特别冷。冷到,她好像死过一回。
罗宝珠已经接受了夫君的去世,很快便缓过来。她见魏昭明半晌没有动静,试探着唤了两声:“将军?将军?你怎么了,魏将军?”
魏昭明回神,见罗宝珠有些担忧地望着自己,顿时朝她笑了笑,“没事儿,就是想起来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她停顿片刻,接着说道:“我以前也是安西军的,你夫君算是我同袍。我厚着脸皮叫您一声嫂嫂,你不介意吧?”
罗宝珠吓得连忙摆手,“我……我怎么担得起您一声嫂嫂呢?将军,不可不可……”
魏昭明抓住罗宝珠的手,稍稍用力按了下去,神色认真道:
“嫂嫂,致和十年冬的那一场仗,我们约定过的,谁能活着回来,谁就要帮忙照顾牺牲弟兄的家人。”
“你丈夫是安西军的兵士,那你就是我们整个安西军的家眷。你就是我嫂嫂。”
见魏昭明态度强硬又认真,罗宝珠渐渐软了下来,“那……那我就托大……应将军您这声嫂嫂了……”
“嫂嫂,我叫魏昭明,现在住在亲仁坊的永宁侯府。要是你遇上什么麻烦,你就去找我。家里没人,你就去永兴坊的金吾卫衙门找我。守门的要是拦着你,你就说你是云麾将军的嫂嫂,他们会带你来找我的。记住了吗?”
罗宝珠听得一愣一愣的,“噢……噢……我、我记住了。多谢将军……”
“嫂嫂,你喊我阿昭就行。不用客气。”
“阿……阿昭……”罗宝珠愣愣喊了一声,“我……我也没什么能招待你的……我请你喝酒吧……”
“现在可不行啊嫂嫂。”魏昭明笑着回应,“我还有差事在身上呢,可不能喝酒。等会儿我巡完街,再来嫂嫂的酒肆喝酒。”
她向四周打量一二,指着对面的面铺说道:“等会儿我来喝酒,嫂嫂请我吃碗素汤饼可好?”
“好。”
……
齐川穹被魏昭明发配去通化门北边巡街,心里实在憋闷,巡完后便去平康坊寻快活去了。
美人在怀,娇声软语哄着,美酒佳肴吃着,他总算痛快不少。刚从教坊司出来,他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不远处经过。
定睛一瞧,竟是魏昭明。
她刚巡逻完?
齐川穹想了想,悄悄跟了上去。没跟几步,他便见人走进一家酒肆。
他抬头望了一眼——罗娘子酒肆。
执行公务途中竟敢喝酒?他定要将她逮个现行!
齐川穹冷哼一声,昂首挺胸,气势汹汹就往酒肆里去。他刚踏入店门,见魏昭明端起海碗喝酒,面上愈发得意起来。
“魏将军,你便是这般对待公务的吗?巡逻过程中喝酒,尸位素餐、旷职偾事,你也不怕御史台的御史们到陛下那里参你一本!”
罗宝珠有些担忧,刚想起来解释,却被一旁的魏昭明按了回去。
她抬眼盯着齐川穹看了一会儿,眼神渐渐开始变得……像看白痴一样。
齐川穹只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一把将佩剑按在桌上,怒声质问:“你什么眼神?看我干什么?”
魏昭明将筷子往碗上一搁,眼含警告,“你别蹬鼻子上脸。”
“你……”
魏昭明没搭理他,扭头看向罗宝珠,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嫂嫂你先去后面忙吧。”
罗宝珠担心地看了她一眼,起身依依不舍地往后边走。
“你刚来长安没多久,家里也没兄弟,哪儿来的嫂嫂?”齐川穹也看了眼罗宝珠,兀自在魏昭明对面坐下。
“我要不要把我家里几口人、干什么的都告诉你啊?”
齐川穹叫她这话一噎,一时没话说,只能硬生生回到最开始的话题,“你别扯那些有的没的。你打发我们去巡街,自己却在这儿喝酒,凭什么?”
魏昭明懒得搭理这个傻子,只当没听见,低头大口大口吃起汤饼来。
齐川穹权贵出身,就没见过这般不讲体面的女娘。此刻听着那一声声洪亮的嗦嗦声,他难受得直皱眉头。
“你……哪有娘子像你这样吃汤饼的!二里地外都听见你嗦汤饼的声音了!”
魏昭明也烦了,一筷子摔了过去,“你叽叽歪歪、叽叽歪歪干什么?”
“老娘从早晨开始巡街巡到现在,巡完了!换值了!我喝口酒、吃碗汤饼要你管?”
“逮着我一个劲儿说喝酒的事儿,你自己喝花酒你不心虚啊?啊?自己给我滚回去挨二十板子!”
魏昭明就是个大嗓门,两军对战骂仗她都不落下风,此刻更是震得齐川穹耳朵都麻了。
他捂着耳朵,不服气道:“那我也是巡街巡完才去喝酒的!你凭什么打我板子?”
魏昭明冷笑,“我是将军,今日带队巡街,我最大,我说结束就结束。你是我部下,巡完街既不和我说一声,也不回官衙签字,直接就跑来平康坊喝花酒,我不打你打谁?”
闻言,齐川穹的脸上闪过几分心虚。
他就没承认过魏昭明的身份,自然想不起来要找她禀告情况。
他张嘴还想说话,却被一脸不耐烦的魏昭明吼了回去,“再叽歪,回去给我多挨十板子!”
齐川穹瞬间闭嘴。
可他还是憋不住,忍了半晌,依旧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去喝花酒了?”
魏昭明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想把他踹出去的冲动,一手揪住他的衣领把人提溜起来。
“下次偷吃,记得把嘴擦干净了再出来咬人。”
话落,她松手把人摔了回去,用力在他胸口处拍了两下。
齐川穹被她拍得忍不住空咳起来,一边咳一边低头去看自己歪歪扭扭的衣领,果然看见上面留了一点女娘的脂粉。
“现在,滚回去挨板子。明日我去官衙,要是发现你今日逃了,我扒了你的裤子,押着你在官衙门口让人看着打。”
齐川穹涨红了一张脸,到底还是理亏,敢怒没敢言。他瞪着魏昭明,眼神复杂得很,许久才起身离开。
跨出门槛的那一刻,他扭头说道:“东市人多,情况比一般的里坊复杂。下次再安排巡街,你可以给你自己那边多安排点人。我不会说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