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又起了。
卷着太和殿顶未冷的血腥气和碎雪沫子,扑打着枭雄紫貂大氅上那道裂口。裂口边缘焦黑的线头在风里颤动,像垂死蜈蚣的脚。他脚下的琉璃瓦,倒映着苍白月光和他自己微微摇晃的影子。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十丈外斗笠客的脚边。
二十八具尸体在月光下沉默。血已凝成冰。
枭雄的目光,从那片狼藉的死亡屠场缓缓抬起,落在斗笠客腰间缠裹的断刃上。他的眼底,那片冻结的惊悸如同冰湖裂开一道细缝,露出底下翻涌的、熔岩般的炽烈情绪——不是恐惧,是不甘,是二十载苦心布局竟被一柄残刀彻底颠覆的狂怒!
“好…很好!”枭雄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石摩擦,压过了呼啸的风声,在空旷死寂的殿顶回荡,“磨盘碎了!碎得好!老夫亲手打造的磨盘,终究也只能磨些凡铁!”
他猛地踏前一步!脚下厚重的琉璃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龟裂的纹路蛛网般蔓延开寸许!
“你毁了它!用它的碎片证明了你的‘快’!”枭雄的嘴角咧开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亢奋的疯狂,“这证明老夫没有看错!你才是那柄真正的‘天刀’!超越凡俗,足以断天裂地的神兵!”
他双臂猛地一振!紫貂大氅被他甩脱,如同巨大的蝠翼,旋转着坠向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
大氅下,露出一身玄黑色的紧身劲装,勾勒出依旧挺拔却已显出老态的身形。劲装的材质透着奇异的暗沉光泽,仿佛吸尽了所有的月光。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兵器——并非刀剑,而是两截乌沉沉的短棍,长约尺半,两端各嵌着一枚三寸长的菱形尖刺,尖刺在月光下流转着幽绿的、令人心悸的寒芒。
“可惜!神兵再好,不为我所用,便是祸胎!”枭雄的声音如同滚雷,裹挟着滔天的恨意与绝对的掌控欲,“朕即天道!朕掌人间生杀!逆天者——死!”
话音未落,他脚下那片龟裂的琉璃瓦轰然爆碎!
身影如同鬼魅般前掠!并非直线,而是划出一道飘忽不定、带着重重叠叠残影的诡异轨迹!速度之快,竟似比那二十八名死士的合击还要凌厉半分!更诡异的是,他每一步踏下,脚下琉璃瓦便无声无息地融开一个碗口大的洞,边缘平滑如镜!那幽绿尖刺散发的不仅剧毒,更有销金融铁的霸道!
瞬间,他已掠过十丈距离!
左手的乌沉短棍带着撕裂一切的尖啸,直刺斗笠客心口!棍身未至,那幽绿尖刺上散发的阴寒毒气已如无数冰针,隔空刺向肌肤!
右手的短棍却无声无息斜撩下阴!角度刁钻狠辣至极!
斗笠客站在原地,似乎被那纵横交错的毒气锁定,动弹不得。
就在幽绿尖刺即将触及他胸前残破衣襟的刹那——
他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骤然消失在原地。
不是之前那种融入月光的“隐”,而是彻底从枭雄的感知中剥离!视觉、听觉、气机锁定…所有的一切,瞬间落空!
枭雄凌厉无匹的搏命双击,狠狠刺穿了一片虚无!狂暴的气劲将脚下的琉璃瓦犁开两道深沟,碎石粉末混合着幽绿毒气四溅!
“哼!又是这…”枭雄的冷哼带着一丝气急败坏,然而“鬼蜮伎俩”四个字尚未出口——
一只冰冷的手,毫无征兆地、如同从九幽虚空中探出,轻轻搭在了他的右肩上。
触感真实!冰冷!带着死亡的气息!
枭雄浑身汗毛炸起!毕生从未有过的巨大危机感如同冰水灌顶!他怒啸一声,全身功力毫无保留地爆发!右肩骨骼肌肉瞬间绷紧如铁,同时左手乌沉短棍反手向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猛撩而上!棍尖幽绿厉芒暴涨,狠辣无比地戳向身后那只手的手腕!
这一撩,是他毕生功力与生死搏杀经验的巅峰一击!快!狠!毒!刁!足以洞穿金石,切断精钢!
棍尖穿透了空气。
撩了个空。
那只搭在他右肩上的手,如同幻影般消失了。仿佛刚才那冰冷的触感,只是他高度紧张下的错觉。
就在这旧力已去、新力未生、招式用老、心神剧震的万分之一刹那!
枭雄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抹光。
并非刀光。
比月光更冷,比星光更厉。
它来自斗笠客的腰间。那柄被粗布缠绕、沉寂了整场战斗的断刃,不知何时脱鞘而出半寸!仅仅是半寸!
露出的那半寸残刃,在冰冷的月光下,折射出一道笔直的、细如蛛丝、却足以刺穿亘古黑暗的寒芒!
这道寒芒,精准无比地映入枭雄因惊骇而圆睁的瞳孔深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枭雄清晰地看到了那半寸残刃上,岁月留下的斑驳锈迹深处,一道如同泪痕般蜿蜒的缺口。看到了斗笠客那只搭在刀柄上、拇指压着刀镡的右手,指关节因发力而泛出的、玉石般的冷白。
他甚至看到了斗笠客斗笠阴影下,那双平静如万年寒潭的眼睛里,一闪而逝的波澜——那不是杀意,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穿透了宿命迷雾、看到了最终虚无的了然与疲惫。
“天?”斗笠客的声音第一次清晰地响起,低沉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事实,穿透了时空的凝滞,“早已瞎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
凝固的时间轰然破碎!
那道映入枭雄瞳孔的、细如蛛丝的寒芒,骤然消失!
快!
无法形容的快!超越了视觉的捕捉,超越了思维的传递,甚至超越了生死界限的认知!
枭雄只感觉到自己喉结下方,颈骨最脆弱的那一小片区域,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凉意。
比早春融化的第一滴雪水落在肌肤上还要轻微。
他甚至来不及感受到疼痛。
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开的“嗬…”声。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右手下意识地抬起,死死捂住自己的脖子。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正汹涌地从他的指缝间渗出、喷溅!染红了他玄黑色的劲装,染红了他捂住脖子的手,滴滴答答砸在脚下洁白的积雪和冰冷的琉璃瓦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猩红的花。
力量如同退潮般从身体里飞速抽离。视线开始模糊、旋转。太和殿鎏金的宝顶在他眼中扭曲变形,脚下那片承载着无边野望的宫殿群落,正沉入无边的黑暗。
他努力地想转过头,再看一眼那个幽灵般的对手。
身体却僵直地向后倒去。
砰!
沉重的身躯砸在琉璃瓦上,溅起一片碎雪和血沫。
那双曾俯视江湖、掌控生死的鹰隼般的眼睛,至死圆睁着,死死盯着头顶那片亘古不变、却冷漠注视着一切的夜空。瞳孔深处,凝固着极致的惊骇、不甘,以及一丝…茫然。
斗笠客的身影,重新显现在枭雄尸体旁三步之处。腰间断刃已彻底归鞘,缠布上依旧只沾着几点微不足道的暗红。仿佛从未动过。
他静静地看着脚下的尸体。看了许久。
风卷着雪沫,拂过他残破的衣角。
他缓缓弯腰,握住了腰间断刃的刀柄。这一次,他整个手掌都握了上去。
粗布缠绕的刀柄入手冰凉。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这柄伴随他斩断无数恩怨情仇的残兵,又扫过枭雄那死不瞑目的脸。
手腕轻轻一振。
嗖——!
断刃脱手飞出!
没有华丽的弧线,只有一道笔直、凄厉、决绝的乌光!
噗嗤!
一声沉闷的穿透声响起!
断刃穿透了枭雄紫貂大氅覆盖下、那件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玄黑龙袍心口位置,余势不减,带着尸体猛地一震!最后狠狠钉入了太和殿正门上方,那块象征着天命所归、万民景仰的巨大鎏金匾额!
嗡——!
沉重的匾额发出痛苦的震颤!
“正大光明”四个鎏金大字中央,“光”字的中心,牢牢钉着那柄形状奇特的断刃!乌沉的刀身,狰狞的缺口,沾染着枭雄温热的血,在月光下折射出妖异而讽刺的光芒。
斗笠客不再看那匾额,也不再看脚下的尸骸。
他转身。
残破的衣袍在晨风中扬起,勾勒出孤独却如同山岳般挺拔的轮廓。天际,第一缕微弱的晨曦刺破厚重的云层,挣扎着投射下来,恰好照亮了他走向殿檐边缘的背影。
脚下,是沉睡的紫禁城。身后,是终结的宿命场。
所有恩怨,至此皆休。
他没有停留,一步踏出殿檐边缘。身影如同归林的倦鸟,融入那一片蒙蒙亮起的、微凉的晨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