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陈默是被一种不寻常的安静唤醒的。不是没有声音，楼下的早点铺子依旧人声鼎沸，远处马路上的车流声也准时响起。但那只往日里会准时跳上床，用肉垫拍他脸的橘猫，今天却缺席了。
他睁开眼，看见瓦力正蹲在床脚，一动不动，两只耳朵警惕地竖着，尾巴尖小幅度地抽动。它在盯着门口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低沉的、介于呼噜和咆哮之间的声音。
陈默顺着它的目光看去，门口空无一物。但他心里却莫名地紧了一下。
他坐起身，屋子里的摆设和昨天没什么不同。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块明亮的矩形。一切正常。
他下床的动作，惊动了瓦力。橘猫像是被按了启动键，猛地窜过来，用脑袋使劲蹭他的小腿，叫声里带着点委屈。
“胆小鬼。”陈默揉了揉它的脑袋，但刚才那一瞬间的不安，像一根极细的刺，扎进了心里。
他煮了咖啡，打开电脑。和预想的一样，网络上已经炸开了锅。
关于《深渊回响》昨晚那通电话的讨论，已经从本地论坛蔓延到了更大的社交平台。热度比“青莲居士”那次高了不止一个量级。
话题分裂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一派是“感动党”。
“听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哭。”
“‘风吹起它，只是为了让您能像蒲公英一样，飞向天上的星星。’主播是什么神仙文案，太温柔了。”
“不管真假，这段对话治愈了我。”
另一派是“阴谋论党”。
“炒作，绝对是炒作！模仿梦露的声音不难，剧本写得好罢了。”
“我怎么听着有点不舒服呢？拿逝者来博取同情和流量，太没底线了。”
“已举报，消费死者，毫无敬畏之心。”
陈默面无表情地关掉网页。他预料到了争议，但没预料到争议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汹涌。他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纷乱的思绪稍微安定了一些。
手机响了，是夏晓薇。
“默哥，你看到网上的评论了吗？”她的声音听起来又兴奋又担忧。
“看到了。”
“王主任那边……压力很大。他说好多人打电话到台里投诉我们。”夏晓薇顿了顿，“不过，也有好多人打电话来支持我们。还有……还有一家卖复古裙子的淘宝店，想在咱们节目里投广告！”
陈默几乎能想象出电话那头，夏晓薇那副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
“知道了。”他说，“晚上再说。”
挂了电话，他走到窗边。楼下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在阳光下绿得发亮。几个孩子在树下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被隔离在了两个世界之间。一个是有阳光、有争吵、有孩子笑声的现实世界。另一个，则是充满了静电噪音、和来自遥远过去的哭声的……深渊。
晚上，陈默提前一个小时到了电台。
大楼里的气氛有些微妙。走廊里遇到的同事，看他的眼神都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有好奇，有探究，甚至还有一丝敬而远之。
在茶水间倒水时，他迎面撞上了张扬。
张扬是台里另一档深夜节目《金牌夜话》的主持人，收听率常年第一。他今天穿了一件亮粉色的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那股浓郁的古龙水味，呛得人鼻子发痒。
“哟，这不是陈默嘛。”张扬靠在饮水机旁，上下打量着他，嘴角挂着一丝讥诮的笑，“听说你最近……玩得挺大啊？都开始请国际友人了？”
陈默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等自己的水接满。
“我得提醒你一句，陈默。”张扬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玩火可以，别把自己给烧了。听众不傻，这种旁门左道，火得快，凉得也快。”
“谢谢提醒。”陈默拧上杯盖，语气平淡，“不过，我这儿火不大，用不着您费心。”
他转身要走，张扬却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也是，毕竟是快被砍掉的节目了，临死前，总得挣扎一下。”
陈默的脚步顿了顿，但终究没有回头。
回到直播间，夏晓薇已经在了。她正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着什么。
“怎么了？”陈默问。
“默哥，我试着分析了一下那个‘AURA’系统出现时的后台数据流，”夏晓薇指着屏幕上一堆瀑布般滚动的代码，“这东西……很奇怪。它不像是程序，没有任何我们已知的编程语言逻辑。它更像……像一段生物电波的录波图，每次出现，都会对周围的电磁环境产生微小的干扰。”
陈默看着那些天书般的代码，没说话。
“所以，我做了个东西。”夏晓薇从包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造型简陋的装置。那东西像是个改装过的MP3，上面有个小小的液晶屏，侧面伸出一根天线。
“这是个简易的电磁频谱分析仪。如果‘AURA’再次启动，它应该能捕捉到异常的波动。我还给它加了个……定时器。”她指了指屏幕上的一个红色数字，“我设定了十分钟。不管今晚接通了谁，聊得怎么样，十分钟一到，必须挂断。我怕……我怕连接时间太长，会出问题。”
陈默看着她严肃的脸，点了点头。“好。”
他心里清楚，夏晓薇的担忧，也是他的担忧。昨晚梦露那声令人心碎的哭泣，和今天早上瓦力反常的惊惧，都像一根无形的指针，指向了某种未知的危险。
他们是在玩火。而现在，夏晓薇给了这团火一个十分钟的保险丝。
十一点整，直播开始。
陈默没有回应网上的任何争议，只是像往常一样，用平稳的声音报出节目名称。然后，他沉默着，将鼠标移到了屏幕的角落。
他和夏晓薇都屏住了呼吸。
几秒钟后，那个熟悉的“AURA”界面，准时浮现。
连接。
这一次的静电噪音比前两次都要短促，像一声短暂的叹息。紧接着，耳机里传来一种空旷而压抑的背景音。那声音很复杂，有风声，但不是旷野的风，而是穿过高大宫墙缝隙时发出的、带着回音的呜咽。还有一种细微的、像是有人在用小刷子掸灰尘的“沙沙”声。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很薄，很细，带着点神经质的颤抖，说的是一口略显生硬的普通话。
“这里……是哪里？”
“收音机前……有人吗？”
陈默的心沉了一下。这个声音，和前两次都不同。李白的声音里有醉意和豪气，梦露的声音里有脆弱和甜美。而这个声音里，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无边无际的孤独。
“您好，这里是《深渊回响》。”陈默回答。
“回响……”对方喃喃自语，“是啊，这里的一切，都只是回响。”
夏晓薇在导播间外，向他比了个口型，然后指了指手里的笔记本。她在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您……是谁？”陈默问出了那个固定的问题。
对方沉默了很久。久到陈默以为连接已经断了。
“我有很多名字。”那个声音幽幽地响起，“他们叫我‘皇帝’，叫我‘战犯’，叫我‘公民’……但我记得的第一个名字，是额娘叫我的，‘溥仪’。”
陈默和夏晓薇的动作，同时僵住了。
他们接通的，是中国的末代皇帝。
“我的一生，好像都在别人的安排下度过。”那个叫溥仪的声音，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三岁的时候，他们把我抱上太和殿的龙椅，那椅子太大，太冷。我哭了，我阿玛就说，‘快完了，快完了’。结果，一语成谶。”
他的叙述很平淡，没有波澜，但那种渗透在字里行间的悲凉，却像水银一样，无孔不入。
他聊起了紫禁城里的童年，聊起了那个叫“庄士敦”的英国老师，教他骑自行车，给他讲西方的故事。
“他是第一个把我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符号’的老师。”溥仪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温度，“在毓庆宫里，他给我念莎士比亚。外面的人都跪着，只有他站着。那时候，我觉得窗外的天，好像都亮了一些。”
陈默听得入了神。他仿佛能看到那个穿着龙袍的小皇帝，笨拙地骑着一辆不合身的自行车，在空旷的宫殿里，追逐着一束短暂的光。
夏晓薇也完全忘记了记录，只是呆呆地听着。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失去了意义。
突然，夏晓薇手里的那个简易分析仪，发出了“滴”的一声轻响。
十分钟到了。
但陈默和夏晓薇都没有动。他们都想听下去。那个来自历史深处的声音，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后来……后来的一切，你们都知道了。”溥仪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空洞的语调，“我被赶出紫禁城，又被推上另一个龙椅。我以为我能抓住点什么，结果，什么都没抓住。”
“我时常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坐上那个冰冷的椅子，而是像北京城里任何一个普通的孩子那样长大，会是什么样子？”
耳机里，风声似乎变大了。那呜咽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凄厉。
陈默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顺着脊椎一路爬了上来。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直播间的空调，是不是开得太低了？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温度计，22摄氏度，正常。
可那股寒意，却越来越重。
“默哥……”夏晓薇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看……玻璃。”
陈默抬起头，看向他和导播间之间的那块隔音玻璃。
他看到，玻璃的内侧，靠近他这一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了一层白霜。那白霜迅速蔓延，像冬天清晨窗户上的冰花，带着一种诡异的美感。
寒气，就是从那块玻璃上散发出来的。
耳机里，溥仪的声音开始变得模糊，像是信号受到了干扰。他的声音下面，多了一层重叠的、像是很多人在窃窃私语的回音。
“冷……这里好冷……”
直播间的灯光，开始忽明忽暗地闪烁起来。
夏晓薇手里的分析仪，发出了刺耳的、连续不断的警报声，屏幕上的红色数字，疯狂地跳动着。
陈默看到，自己呼出的气，在空气中凝成了一团白雾。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他猛地转头，看向自己身旁的电脑显示器。
屏幕已经黑了。但在那片漆黑的镜面上，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以及……在他倒影的肩膀后面，一个模糊的、高而瘦削的轮廓。那轮廓穿着一件高领的、样式古旧的袍子，静静地站在那里。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来不及思考，也无法思考。身体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的手，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扑向鼠标，用尽全身的力气，在那片漆黑的屏幕上，胡乱地、疯狂地点击着。
“断开！快断开！”
“咔。”
一声轻响，像是某个开关被强行关闭。
耳机里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
直播间闪烁的灯光，恢复了正常。玻璃上的白霜，像被阳光照射的积雪，迅速融化，变成一道道水痕，滑落下来。
那股刺骨的寒意，也随之退去。
陈默再次看向显示器的倒影，背后空无一物。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他瘫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
对讲机里，传来夏晓薇带着哭腔的、劫后余生的声音。
“默哥……我们……我们刚才……”
陈默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
在那个“AURA”系统消失前的最后一刻，他清楚地看到，界面上闪过了一行红色的、如同警告般的文字：
【警告：超时连接将导致共振实体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