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巨大的轰鸣声还在耳膜深处回荡,伴随着一阵剧烈的颠簸,机身终于平稳地降落在喀什徕宁国际机场。当舱门打开,一股与江南水乡截然不同的、干燥而带着沙尘气息的空气猛地涌入,让穆择和沫婉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到了。”穆择的声音有些沙哑,连续的长途飞行和高度紧张的精神让他疲惫不堪,但看着舷窗外刺目的阳光和远处隐约可见的、连绵起伏的土黄色山峦轮廓,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又顽强地燃烧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沫婉起身。长时间的飞行对沫婉来说是个巨大的考验,尽管提前使用了机上氧气,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嘴唇甚至有些发绀,呼吸急促而费力,每一步都走得虚浮无力,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穆择身上。
“还好吗?”穆提取下随身携带的便携式氧气瓶,将鼻氧管轻柔地戴在沫婉脸上,调节好流量。看着她贪婪地吸了几口,胸口的起伏稍稍平缓,紧锁的眉头才略微松开一些。
“嗯……就是……有点晕,脚像踩在棉花上。”沫婉的声音透过氧气面罩传来,带着明显的虚弱和长途跋涉后的不适,但那双疲惫的眼睛里,还是努力地透出一丝对新环境的好奇,望向窗外那片辽阔而陌生的天地。
取行李的过程缓慢而煎熬。穆择一手推着堆满行李的推车(主要是沫婉的药品箱、制氧机和氧气袋),另一只手牢牢地扶着步履蹒跚的沫婉,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机场大厅里人流穿梭,各种语言交织,身着民族服饰的旅客行色匆匆,一切都透着浓郁的异域风情,也让他们这对来自江南、带着一身病气的年轻人显得格格不入。
按照之前电话里的指引,他们需要乘坐机场大巴到市区长途汽车站,再转乘前往疗养院所在县城的班车。光是想到这个转乘过程,穆择的心就沉了下去。沫婉现在的状态,还能承受多久的颠簸?
“穆择先生?沫婉小姐?”一个带着浓重新疆口音、略显生硬的普通话在嘈杂中响起。穆择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穿着深色夹克的中年汉子,手里举着一块写着他们名字的硬纸板,正努力地在人群中张望。
是“雪域阳光”疗养院派来接站的人!穆择心头一松,立刻挥手示意:“这里!是我们!”
汉子快步走过来,脸上堆起朴实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我是艾力,疗养院的司机!院长怕你们不熟悉路,转车麻烦,特意让我开皮卡来接!快,行李给我!”他不由分说地接过穆择手中沉重的推车,动作麻利地将几个大箱子搬上一辆停在路边的、半旧的绿色皮卡后斗,又把便携制氧机和沫婉的随身包小心地安置在驾驶室后排。
“麻烦您了,艾力师傅。”穆择感激地道谢,扶着沫婉坐进皮卡副驾驶。车内空间不大,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汽油味和尘土气息,座椅也有些硬,但比起去挤长途班车,这已经是天堂般的待遇了。
“不麻烦不麻烦!院长交代了,要照顾好远方来的客人!”艾力爽朗地笑着,发动了车子。皮卡驶出机场,汇入喀什市区的车流。车窗外的景象飞速掠过:笔直宽阔的马路,两旁是充满异域风情的建筑,圆顶的清真寺,穿着艾德莱斯绸的妇女,戴着花帽的老人,还有空气中飘荡的、穆择从未闻过的香料和烤馕的混合气味。一切都新鲜而陌生。
沫婉靠在椅背上,鼻息间是氧气管输送的纯净气体,目光透过车窗,安静地打量着这座西域边城。干燥的风吹拂着她额前汗湿的碎发,带来一丝凉意,也让她因高原反应和旅途劳顿而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些。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穆择放在挡杆旁的手背上。他的手心有些汗湿,还带着微微的颤抖,那是高度紧张后的余韵。
“看,天好蓝。”她轻声说,声音透过面罩,带着气声,却努力想传递一点轻松。
穆择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用力捏了捏,紧绷的嘴角终于向上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嗯,比江南透亮多了。感觉离云很近。”他指着远处清晰可见的雪山轮廓,“那就是天山吗?”
“是呢!那就是天山!”艾力热情地接话,带着本地人的自豪,“我们喀什就在天山脚下!疗养院离雪山更近,开窗就能看见雪顶!空气好得很,吸一口,肺里都舒服!”他一边开车,一边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沿途的风土人情,虽然普通话不太标准,但那份热情和朴实,让初来乍到的两人心中多了几分暖意。
车子驶出市区,道路变得不那么平整,两旁的景色也从城市建筑逐渐过渡为广阔的戈壁滩和点缀其间的绿洲村庄。颠簸感明显增强。沫婉的眉头又蹙了起来,每一次颠簸都让她呼吸一窒,忍不住轻轻咳嗽。穆择的心立刻揪紧,连忙查看氧气流量,又拿出保温杯,小心地喂她喝了两口温水。
“坚持一下,婉婉,很快就到了。”他低声安抚,用指腹轻轻按摩着她冰凉的手腕内侧,试图缓解她的不适。沫婉闭着眼,靠在他肩上,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和指尖传递的温热,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包裹着她,让她在陌生的风尘和身体的痛苦中,找到了一丝依靠。她微微侧头,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肩膀,一个无声的、带着依赖的小动作,却让穆择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而珍重的吻。
“嗯。”她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鼻音,在他肩窝处找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
皮卡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又行驶了近两个小时,太阳开始西斜,将戈壁滩染成一片金红。终于,车子拐下主路,驶入一条更窄的、两旁栽种着耐旱白杨的土路。路的尽头,依偎在一座光秃秃的褐色山丘脚下,出现了一片低矮的、由土黄色围墙围起来的建筑群。围墙大门上方,挂着一块饱经风霜的木牌,上面用维汉双语写着:“雪域阳光疗养院”。
车子在院内一小片空地上停下。艾力跳下车,大声吆喝着:“古丽院长!客人到喽!”
一个穿着深蓝色民族长裙、围着彩色头巾、约莫五十多岁的维吾尔族妇女闻声从一间平房里快步走出来。她面容慈祥,眼角的皱纹很深,眼神却明亮有神,透着干练和温暖。她便是疗养院的院长,古丽。
“欢迎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辛苦了!”古丽院长的普通话比艾力流利许多,带着温和的笑意。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被穆择小心翼翼搀扶下车的沫婉身上,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鼻端的氧气管,眼神中立刻充满了理解和疼惜。“快,快进屋歇着!房间都收拾好了!”
疗养院的设施确实很简朴。所谓的“单间”,就是一间大约十五平米的平房,墙壁刷着白灰,地面是水泥地。一张单人床,一张旧书桌,一把椅子,一个简易衣柜,便是全部家具。唯一的“现代化”设备,是床边摆放着的一台半新的医用制氧机,正发出低沉的嗡鸣。房间倒是干净整洁,窗户很大,此刻正敞开着,干燥而带着凉意的风灌进来,将浅蓝色的窗帘吹得轻轻飘动。透过窗户,可以清晰地看到远处巍峨连绵的天山雪峰,在夕阳的余晖下闪耀着圣洁而冰冷的金色光芒。
“条件简陋了些,但胜在安静,空气绝对好!这制氧机是新换的,管子都是消毒过的。”古丽院长有些歉意地解释,手脚麻利地帮他们放下行李,“食堂在后面,开饭会摇铃。热水房在院子东头,供应有定时。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或者艾力。”
穆择扶着沫婉在床边坐下。沫婉环顾着这间陌生的、甚至有些简陋的小屋,目光最终停留在窗外那壮丽却冰冷的雪山上。一路上的疲惫、不适和环境的巨大落差,让她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茫然。这里,真的会有奇迹吗?
穆择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情绪的低落。他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温暖的大手包裹住她微凉的小手,声音低沉而坚定:“婉婉,你看,雪山就在窗外。我们真的到了。不管这里条件怎么样,空气是真的好,对不对?王主任说,环境本身就是治疗的一部分。我们一起努力,嗯?”
沫婉看着他眼中那份毫不退缩的、为她而战的决心,看着他风尘仆仆却依旧清亮的眸子,心头的茫然和酸涩被一股暖流缓缓驱散。她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尽管没什么力气,却传递着无声的信任和回应。“嗯。”她轻轻应了一声,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的雪山,这一次,眼神里多了一丝沉静的力量,“这里的雪山……比我想象的还要高,还要白。”
安顿好沫婉躺下休息,穆择开始整理行李,将药品分门别类放好,制氧机连接调试妥当。古丽院长送来了热水和干净的床单被套。小小的房间里,忙碌而有序,暂时掩盖了那份初来乍到的无措和对未来的忧虑。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戈壁滩的夜晚来得快而安静。远处雪山的轮廓在暮色中变成深沉的剪影,像沉默的巨人守护着这片土地。疗养院里很安静,只有风声和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沫婉在药物的作用下,呼吸渐渐平稳,睡着了。穆择坐在窗边的旧椅子上,望着窗外深邃的夜空和清晰可见的银河。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和光污染,这里的星空璀璨得惊人,仿佛伸手就能摘到星辰。如此辽阔的天地,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和孤独。沫婉微弱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像一根细细的线,牵着他那颗悬在半空的心。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有些刺眼。他点开股票交易软件,看着K线图上那几支他孤注一掷买入的股票。一支医药股今天表现尚可,微涨了一点,另一支则持续低迷。账户里的数字,距离支撑沫婉在这里长期治疗和可能的突发状况,还差得太远太远。焦虑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无声地漫上心头。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山涧溪流般清脆悦耳的哼歌声,若有似无地飘进了窗户。声音很远,似乎来自疗养院围墙外的某个地方,断断续续,不成曲调,却充满了少女特有的轻盈和一种自由自在的活力,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穆择下意识地侧耳倾听了一下,那歌声却又消失了,仿佛只是戈壁夜风带来的错觉。他摇了摇头,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冰冷的手机屏幕上。窗内,是他沉甸甸的责任和无尽的担忧;窗外,是无垠的星空和那转瞬即逝的、不知来处的歌声。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