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像黏稠的墨汁,将意识反复浸泡。
陆九霄在一片刺目的白光里挣扎时,最先捕捉到的是声音。不是医院消毒水味里的监护仪滴答声,也不是家里永恒不变的争吵与麻将牌碰撞声,而是一种……清澈的喧闹。
“阿明!你那只‘灰雀’再不放线,要被风刮到云海里去啦!”
“才不会!我爹新做的竹骨,能抗住罡风呢!”
童声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像初春融化的雪水,顺着听觉神经淌进脑海。陆九霄的睫毛颤了颤,眼皮重得像粘了铅块,只能勉强掀开一条缝。
入目的是泛黄的麻布帐顶,用粗麻绳系在木梁上,结打得歪歪扭扭。鼻尖萦绕着浓郁的草药味,苦中带着一丝奇异的甜香,不是学校后山那种廉价艾草的气息,倒像是……记忆里奶奶煮过的某种滋补汤药。
“……听说西坡的风最顺,能把风筝放得比仙鹤还高。”
“那得快点,晚了就被药庐的师兄们占去好位置了。”
脚步声吧嗒吧嗒跑远,带着孩童特有的雀跃。陆九霄的瞳孔慢慢聚焦,他转动眼球,看见窗边摆着一排陶瓮,标签上写着他不认识的篆字,像某种古老的符咒。墙壁是夯土糊的,坑洼处用稻草填补,阳光从木格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浮动。
这不是他的房间,不是医院,甚至不像这个城市里任何他去过的地方。
喉咙突然一阵干涩的痒,他想咳嗽,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全身的骨头像被拆开重组过,每动一下都牵扯着钝痛,尤其是后脑勺,像有根烧红的铁钎子扎在里面。
“醒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陆九霄偏过头,看见一个穿着青色布衣的老者,正坐在矮凳上捣药。老者头发花白,用木簪绾在脑后,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清亮得很,像浸在溪水里的鹅卵石。
石臼里的药材被捣得沙沙作响,老者放下杵子,端起旁边的陶碗:“慢点喝,刚熬好的凝神汤。”
一只粗糙却稳当的手托住他的后颈,温热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去,苦涩中带着回甘,暖意从胃里慢慢散开,四肢百骸的酸痛似乎减轻了些。陆九霄终于能发出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是……哪里?”
“青云城郊外的回春堂。”老者放下碗,拿起布巾擦了擦他的嘴角,“我姓秦,是这药庐的馆主。”
陆九霄环顾四周,药架上整齐排列的药草,墙角燃着的驱蚊艾条,还有窗外那片望不到边际的青翠竹林……这一切都透着诡异的陌生。他记得自己明明站在窗台边,记得那辆失控的货车撞进车棚的巨响,记得旧自行车被撞飞的弧线。
“我怎么会在这里?”
秦馆主捻着胡须,目光落在他缠着纱布的额头上:“三日前,我上山采药,在断魂崖底发现了你。”老者的声音顿了顿,带着几分探究,“你当时躺在乱石堆里,浑身是伤,手里还攥着半块断裂的竹片,倒像是从崖顶摔下来的。”
断魂崖?竹片?
陆九霄下意识摸向自己的手心,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层薄茧——那是常年握笔、抠书包带磨出来的。他明明记得最后一刻,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窗外冰冷的雨水。
“外面……是什么声音?”他突然抓住秦馆主的衣袖,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秦馆主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哦,附近的孩童在放风筝呢。这几日天气好,西坡的风正适合。”
放风筝。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混沌的记忆。陆九霄猛地掀开被子,不顾秦馆主的惊呼,跌跌撞撞扑到窗边。木格窗没有玻璃,糊着一层半透明的油纸,他伸手推开,带着草木清香的风瞬间涌了进来。
窗外是一片开阔的青草地,几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孩童正在奔跑。一个扎着总角的小男孩扯着线轴,手里的风筝已经飞了很高,青灰色的雀鸟形状在湛蓝的天空里振翅,线绳绷得笔直,像系着一片云。
另一个女孩举着蝴蝶风筝追着风跑,银铃般的笑声随着风飘过来,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草地绿得发亮,远处的山峦像泼墨画一样卧在天边,云雾缭绕在半山腰,真的像秦馆主说的那样,像一片触手可及的云海。
陆九霄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呼吸变得急促。他死死盯着那只高飞的青雀风筝,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记忆里那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妈妈把他架在肩膀上,公园里的风也是这样暖。他手里攥着风筝线,蝴蝶风筝飞得很高,线轴在掌心转得发烫。妈妈笑着说:“九霄快看,比树还高呢。”那时候她的声音还没有染上后来的刻薄,眼里的笑意像这窗外的阳光,能把人晒得发暖。
可是后来,风筝线断了。
他记得自己哭着追了很远,直到风筝坠落在臭水沟里,被路过的自行车碾得稀烂。妈妈站在原地抽烟,不耐烦地喊他:“哭什么哭?一个破风筝而已,再买就是了。”
但她从来没再买过。就像她承诺过的很多事一样,像风吹过水面,连痕迹都没留下。
“小朋友,你的风筝真好看。”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窗外响起。陆九霄低下头,看见那个举着蝴蝶风筝的女孩正仰头看他,梳着双丫髻,脸上沾着泥土,眼睛亮得像星星。
陆九霄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药架上,陶瓶噼里啪啦掉下来,几株晒干的药草散了一地,带着清苦的香气。
“你怎么了?”秦馆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是不是头晕?刚醒过来不能动这么急。”
陆九霄的视线模糊起来,窗外的笑声、风筝线的嗡鸣、孩童的嬉闹……所有声音都混在一起,像无数根线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看见女孩手里的蝴蝶风筝,翅膀上的彩纸在阳光下闪着光,和记忆里那只坠进臭水沟的风筝慢慢重叠。
“别放了……”他听见自己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会掉下来的……会摔碎的……”
秦馆主皱起眉,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烧已经退了,怎么胡言乱语的?”老者扶着他躺回床上,重新盖好被子,“你昏迷了三天,伤还没好利索,先歇着吧。我去再给你熬碗药。”
脚步声远去,药杵捣药的声音重新响起。陆九霄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帐顶的麻绳结。窗外的嬉笑声还在继续,风筝线偶尔发出嗡嗡的震动声,像某种倒计时的钟摆。
他闭上眼睛,却怎么也挥不去那只青雀风筝的影子。
这里到底是哪里?
断魂崖,回春堂,会飞的风筝……还有那个在崖底发现他的秦馆主。
这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梦。可身上的疼痛是真实的,药草的味道是真实的,窗外那片过于明媚的阳光,也是真实的。
如果这是梦,为什么不能像以前的噩梦一样,在被货车撞飞的瞬间醒来?
陆九霄侧过身,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面铜镜。他伸手拿过来,镜面有些模糊,映出一张苍白消瘦的脸。眉眼还是熟悉的眉眼,只是轮廓似乎清晰了些,额头上缠着纱布,渗出淡淡的血痕。
是他,又好像不是他。
远处传来孩童的欢呼,大概是风筝又飞高了些。陆九霄把铜镜扣在桌上,用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那些声音。
可那声音还是钻了进来,带着阳光和风的味道,像一根细细的针,轻轻刺破了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他想起秦馆主说的话,断魂崖底,断裂的竹片。
难道……他真的不在原来的世界了?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漾开无数涟漪。陆九霄蜷缩在被子里,听着窗外隐约的风筝线嗡鸣,第一次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有种奇异的平静。
也许,摔碎了也好。
摔碎了那个活在嘲讽和忽视里的陆九霄,摔碎了那本写满红色分数的练习册,摔碎了那扇永远没有灯光的窗户。
如果这里是断魂崖底长出的新生,那只高飞的风筝,能不能带着他,飞向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
他慢慢掀开被子一角,看向窗外。青雀风筝还在天上,在湛蓝的天幕里自由地飘着,线绳牢牢握在那个扎总角的男孩手里,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轻轻哼唱一首久远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