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似乎短暂退却了几日,但深冬的底色依旧沉重。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光秃秃的法国梧桐枝桠,在白惨惨的校墙上投下干枯、嶙峋的阴影,吝啬地撒下些许毫无暖意的光斑。期末考试的氛围像无形的紧箍咒,提前锁紧了空气。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如同泄洪闸门的开启,瞬间点燃了整个校园。
人群如湍急的溪流涌向各条主路出口。
凯茜埋着头,手指冻得有些僵硬,正费力地将几本厚重的练习册塞进那个用了好几年的旧书包里。拉链有些卡顿,她用了点力才“呲啦”一声拉好。教室里很快空了大半,只剩下值日生还在慢腾腾地动作。她习惯性地磨蹭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期待,飘向靠过道的前桌。
温屿已经站起来了。他动作总是那样干脆利落,将书包甩到一侧肩上,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蓝色练习册的一角。他似乎和旁边的男生简短说了句什么,笑容爽朗地拍了对方肩膀一下:“走了啊!”
“明天篮球场?”男生问。
“嗯,老地方。”温屿应了一声,然后像一道清风,汇入了门口熙熙攘攘的人流。
凯茜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她喜欢这短暂的磨蹭时间,像是她和他之间不成文的、只存在于她心底的一个安静小仪式。等他走了,她才敢真正开始自己的“结束”。她收拾好笔袋,将凳子轻轻推进桌下。就在她背好书包,快要走到教室门口时,眼角余光无意间扫过走廊尽头连接楼梯口的拐角。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不疾不徐地走下楼梯,深蓝色的羽绒服在灰白墙壁的衬托下格外醒目,背着单肩包的侧影清瘦挺拔。
是温屿!
他走的是……东边那条路?
凯茜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攥紧了,一股莫名的电流瞬间窜过四肢!东边那条路,不是回家的捷径,稍微绕一点。她自己的家就在这条路的尽头拐弯不远处那片破旧的筒子楼里。他……为什么会走这条路?
疑惑像一个小小的钩子,拽着她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也踏上了东边这条相对不那么拥挤的侧路。她保持着距离,小心地将自己隐匿在零零散散回家的同学之后,目光紧紧锁在那个熟悉的蓝色背影上。一种奇异的紧张感攥住了她,仿佛在进行一场不为人知的追踪。手指在书包带子上微微收紧,掌心有些潮湿,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作响。
温屿的脚步不快不慢,带着少年特有的松弛感。他没有东张西望,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前方或者脚下,偶尔会抬头看一眼光秃秃的树梢。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安静的风景,与周遭行色匆匆的同学格格不入。
出了校门的主干道,人流开始分流。温屿毫无迟疑地拐进了一条更狭窄、两边矗立着低矮老旧院墙的小巷子。这正是凯茜回家的必经之路!她强压住越来越快的心跳,远远地跟着,像一个无声的影子,每一步都踩在冰凉的尘埃上,也踩在自己加速的心跳上。
走到巷子中段,温屿却在凯茜最熟悉不过的那个拐角——那个能直接通向一片新规划的高档小区,而不是她所住的这片几十年楼龄、墙壁斑驳泛黄的破旧筒子楼的方向——再次拐了进去。
凯茜的脚步顿住了,心中刚升腾起那一点点隐秘的、名为“同路”的微小火苗瞬间被泼了盆冷水。哦,原来不同路……果然不同路。她心里涌上一丝失落的酸涩,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蓝色身影消失在拐角之后,融入那片与她格格不入的“新世界”的入口。
她叹了口气,转身,准备走向自己那排更老旧、甚至散发着淡淡霉味的楼房。就在这时,另一个念头鬼使神差般地冒了出来:他去那个新小区干嘛?那里可不像有普通中学生家的样子啊。
第二天是周六。凯茜在家里闷头做完了一堆卷子后,被妈妈打发下楼去巷子口那家不起眼的小卖部买盐。冬日下午阳光正好,难得有些暖意。小卖部门口挂着厚厚的棉布帘子,挡住了屋里的灯光和人影。
凯茜掀开布帘钻进去,里面弥漫着酱油、陈醋和劣质糖果混合的浓重气味。她低着头闷声说:“阿姨,买包盐。”
“哎,一块五。”老板娘的声音带着点慵懒。
凯茜付了钱,接过盐,正准备离开,门帘再次被掀开,一串风铃叮当作响。同时,一个清冽干净、如同初雪融化般的声音响起:“老板,拿包盐。”
这个声音!
凯茜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一激灵,手里的盐差点掉地上!她僵在原地,低着头,几乎连呼吸都停滞了!他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离她家楼下最近的小卖部啊!完全是旧居民区的“领地”!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躲起来!不能让他看到!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狼狈地把自己缩进小卖部最阴暗、摆满酱油瓶和洗衣粉的货架角落阴影里,屏住呼吸,心跳声响得如同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她透过货架上杂物的缝隙,看到温屿利落地付了钱,接过那包盐,随手塞进外套口袋,跟老板娘道了声“谢谢”便转身走了出去,根本没有留意到角落里那个僵硬的身影。直到风铃的叮咚声彻底消散,凯茜才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背靠着冰冷的货架,大口喘息起来。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属于他身上的清冽气息。
心跳稍缓,疑惑却更深了。
接下来的周一午休放学,凯茜抱着一种近乎“侦查”的心态,在收拾书包时格外注意温屿。这一次,她清晰地看到他离开教室后,没有如往常般径直走向校门主干道,而是转了个弯,又踏上了那条东边的小巷路。
凯茜的心又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动。她耐心地等教室几乎空了,才慢慢走出去。踏上那条熟悉的小巷,寒风凛冽,刮在脸上生疼。她远远地,果然又看到了那个让人心安的身影。这一次,她看得更仔细。他没有拐向那个高端小区,而是…停在了那片筒子楼最靠近路边、同时也是最新(相对而言)的一栋的一楼小院门前!
那栋楼凯茜有印象,是几十年前的单位房,一楼带个小院,住着不少老人。温屿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动作熟练地打开了小院的铁门!阳光落在他身上,拉长的影子安静地融进小院灰白的地面。
凯茜几乎是立刻、像受惊的小鹿一样闪身躲进了旁边一个卖炒花生和瓜子、用油布搭起的临时棚户后面。背贴着冰冷油腻的木板,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小院里隐约传来温屿轻快的声音:“奶奶!我回来了!”
奶奶!
原来是这样!
他不是回自己家,是回奶奶家!而他奶奶家……竟然就在这片破旧的、与自己家咫尺之遥的筒子楼里?甚至可能就是紧邻的那栋?!
巨大且隐秘的欣喜如同电流般瞬间击穿了她!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眩晕的幸福感短暂地包裹了她!他和她放学走的竟然是同一条路!甚至终点如此之近!她不用再看着他拐向“另一个世界”,他就在她触目可及的真实世界里!就在这片和她一样的、带着陈旧气息的烟火人间!
这份认知带来的甜蜜是如此巨大,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惶恐——她不能让他发现!绝对不能!她不能让这份巧合变成他的困扰,变成他尴尬的源头!不能打扰他安宁回家的步伐,更不能让他因为怜悯而放慢脚步等她!这份隐秘的靠近,是她一个人的秘密,是她贫瘠世界里唯一的珍宝,容不得一丝惊扰。
于是,一种默契被凯茜单方面、小心翼翼地建立起来。每天中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对她而言有了双重的意义:自由和煎熬的开始。自由在于可以离他更“近”一点;煎熬在于,她必须压抑住紧随他离开的冲动。
她会像一只守着猎人陷阱的谨慎鸟儿,埋着头,假装在书包里、抽屉里翻找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一支断了的铅笔头,一本明明已经放好的练习册——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温屿收拾东西时发出的细微声响:书本合拢的轻响,拉链划过的呲啦声,凳腿摩擦地面的刮擦,直到他清晰的脚步声走向门口。
“走了,明天见。”她总能听到他温和地向邻座道别。
“嗯,明天见。”对方回应。
只有等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她才敢抬起头,飞快地瞥一眼教室门口空荡的路径,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将早已分门别类整理好的书本胡乱塞进书包(此刻的慌乱与等待时的“细致”形成鲜明反差),几乎是“夺门而出”。
她踏上那条熟悉的小巷。冬天寒冷干燥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一种凛冽的清透感。巷子不长,两旁是老旧的灰墙和褪色的朱漆院门,墙角堆着些杂物,偶尔有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她总能很快捕捉到那个前方不远处的、穿着深蓝色或灰色外套的清瘦背影。他走路依旧那样不疾不徐,步态平稳放松,似乎从未回头张望。
凯茜远远地缀在后面,保持着十几米、甚至更远一点的距离。他的背影在那个破败的环境里,像一道隔绝了灰暗的光。她小心翼翼地、贪婪地望着那个身影,每一步都踩在他刚刚踏过的地方,仿佛这冰冷的石板路也因此被赋予了温度。阳光好的时候,能在路面上清晰地投下他拉长的身影轮廓,她偶尔会悄悄让自己的影子边缘,在某个瞬间和那道修长的影子轻轻重叠一下,像是完成了一个极其隐秘的、无人知晓的触碰。
她的心情总是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复杂:剧烈跳动的心脏里,饱胀着难以言喻的幸福感和一丝难言的羞耻与罪恶感,仿佛自己做着见不得光的事情,在偷窥他安宁生活的片段。这份小心思如同掌心捧着的易碎珍宝,冰冷又滚烫。她害怕给他带来哪怕一丁点困扰,这份恐惧甚至压过了想要靠近的本能。
每次看到他走到那栋熟悉的筒子楼前,掏出钥匙,推开那扇带小院的旧楼单元门走进去,门在身后“咔哒”一声轻响关上,凯茜才会从屏息凝神的状态中解脱出来,长长地、轻轻地吁出一口气。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和随之而来更为强烈的空落,同时充盈在心间。仿佛刚刚完成了一场重要的仪式,获得了某种慰藉,也耗尽了所有勇气。
然后,她才低下头,快步走回自己那栋更加破败不堪、墙皮剥落、楼道里堆满杂物的筒子楼。然而每一次,当她踏进自家光线昏暗的客厅,看到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身影时,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依旧是那条冬日小巷里,前方那道明亮而安静的归途背影。那背影,成了这个寒冷冬天里,她心底唯一不灭的、温暖的光源。
她开始默默计算着,从教室里等他先走,到站在巷口望着那扇单元门关上的时间——整整三百七十四步。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孤独而甜蜜的朝圣之路。
每一步都踩在冰凉的尘埃上,也踩在心底那份名为“温屿”的悸动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