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出国第三天，时差还没倒过来，凌晨四点的窗外泛着青灰色。
手机突然震动，是表妹发来的视频，预览画面里的红砖墙歪歪扭扭。
点开的瞬间，债主们的吆喝声先钻进来，混着风的呼啸，刮得人太阳穴突突跳。
镜头晃得厉害，墙皮剥落的单元门被人群堵得死死的，那些攒动的影子压在墙上，让人喘不过气来。
赵秀莲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米白色裙摆沾着大片灰渍。
那是我去年熬了好几个通宵帮学妹准备资料拿到的报酬。
她当时捏着布料撇嘴：“款式老气，穿不出门”，随手扔在衣柜里。
后来我看见表妹穿在身上，说是‘舅母给的’”。
她眼泪糊了一脸，哭腔里带着哀求。
“燕燕啊，你快回来吧，家里要被人拆了啊……妈给你磕头了行不行？”
赵秀莲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要磕头，一旁的表妹连忙上前拦住。
我盯着屏幕里她高高隆起的肚子，突然想起上周收拾行李时，从旧书包里翻出的塑料袋。
里面是她很多年前“打工”回来带的糖，硬得硌牙，我却含了很久，甜得舌尖发麻。
表妹的视频电话紧接着弹进来，绿色的接通键在屏幕上闪得刺眼。
我盯着那抹绿看了三秒，鬼使神差的接通了。
“你个白眼狼！”
林国栋的声音先从听筒里炸出来，沙哑得像是好几天没沾过水。
屏幕里他眼角的红血丝爬得满脸都是。
“那钱是给你弟弟留的奶粉钱！”
“你要逼死我们吗？”
“你是不是盼着我们死啊！”
我攥着手机的手突然发抖。
屏幕里父亲的手腕晃了晃，露出一块大金链子。
看来我走了，他们彻底不用演戏来试探我了。
“爸，你签字时说‘为奶奶尽孝’。”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笑，嘴角扯着，眼泪却顺着鼻梁往下滑，滴在手机壳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您也没说‘给二胎留钱’啊。”
话音刚落，听筒里猛地炸开赵秀莲的哭喊，尖锐的声音让我下意识蒙住耳朵。
“我的儿啊！你姐姐是要逼死我们娘俩啊！”
“你这丧良心的，怎么能这么对自己的亲弟弟啊！”
那声音撞得手机嗡嗡响，我却突然想起小时候发烧。
她背着我走三公里去卫生院，后背的汗浸湿了我的衣角，暖进了我的心。
可那团火，怎么就变成扎人的刺了呢？
我想起那些啃冷馒头的清晨，馒头在暖气上捂得发黏。
我就着免费的面汤往下咽，胃里泛着酸，却想着“省下的钱能给妈买瓶护手霜”。
想起发传单被保安追着跑，鞋跟磨掉了一块，光着脚走回学校，脚底的血泡沾了灰，疼得钻心。
却在路过饰品店时停住脚，盯着橱窗里的领带看了很久，那颜色和父亲最爱的那件中山装很配。
这些画面在脑子里转得飞快，像放电影。
可屏幕里赵秀莲还在哭，林国栋还在骂。
那些曾经让我觉得甜的瞬间，突然就变了味，像被人掺了黄连。
原来我攥在手心焐热的那些心意，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养“金儿子”的垫脚石。
手机突然从手里滑下去，砸在地毯上，发出闷响。
视频也挂断了。
我蹲下去捡手机，指尖碰到冰凉的屏幕，突然笑出声，笑着笑着，眼泪就汹涌起来。
不是委屈，也不是恨，是像终于把憋了二十年的气，狠狠吐了出来，空落落的，却又松快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