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4:57 静物
窗外的路灯一盏接一盏熄灭，像有人在地球这头悄悄拉掉了总闸。
林薇睁眼，身体仍保持着梦里抱狗的姿势——手臂半弯，十指扣在胸口，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椰子被灯罩砸中时的震颤。空气里漂浮着泡面汤的味精味、红酒挥发后的酸涩、以及她夜里哭过的那种微咸。
椰子在她怀里轻轻蠕动，奶白色的小肚皮随呼吸起伏，像一盏温热的灯笼。
她缓慢地松开手，掌心全是汗。地板上的碎照片被体温蒸出一点卷曲的塑料味，裂口处闪着冷白。陈宇被撕成两半的笑脸，此刻正对着天花板，嘴角的弧度因为折痕显得嘲讽又无辜。
林薇把脸埋进椰子的脖颈，深吸一口幼犬特有的奶香，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二、5:12 城市的第一声咳嗽
远处传来洒水车的《兰花草》。旋律慵懒，带着金属共鸣，像老留声机在清晨的沙哑嗓子。
洒水车经过楼下十字路口，水柱扫过柏油，溅起细碎银光。一个穿荧光背心的环卫工把扫帚扛在肩上，打了个哈欠，哈欠声被空旷的街道放大，像鲸歌。
对面24小时便利店的卷闸门“哗啦”一声拉起，白炽灯倾泻到人行道，照出夜里暴雨留下的水洼。店员把第一锅关东煮的昆布汤端上灶台，热气扑在玻璃上，凝成一层雾。
林薇抱着椰子站在窗前，看那片雾被霓虹晕染成暧昧的粉橘色。城市醒了，带着一点口臭，却十分真诚。
三、5:31 泡面的温度
她赤脚踩进厨房，老旧的木地板发出熟悉的吱呀。
冰箱里剩半罐啤酒、一盒过期酸奶、一把蔫掉的菠菜。她拿出最后一包泡面，撕袋子的声音在清晨显得格外响。
水开时，蒸汽扑在脸上，像细小的吻。椰子在她脚边转圈，尾巴扫过脚踝，痒得她笑出声。
面煮得有点烂，汤上浮着薄薄一层红油。她用筷子挑起一撮，吹了吹，送进椰子好奇探过来的鼻尖前。小狗打了个喷嚏，喷嚏声清脆，像玻璃珠落在瓷盘。
林薇忽然想起梦里那声穿透灵魂的犬吠，心口一紧，手指无意识地抓紧碗沿，烫得发红。
四、5:58 碎照片与打火机
她蹲回客厅，把碎照片拢成一小堆。
陈宇的眼睛在裂痕里分裂成四瓣，像万花筒里最刺目的那格。
林薇摸出打火机，“咔哒”一声，火苗窜起。
火焰舔上纸角，陈宇的笑脸先卷曲成焦黑的卷，再碎成灰。灰落在她掌心，带着余温，像雪。
椰子在一旁歪头看她，褐色眼珠里映出小小的火光。火焰熄灭后，它凑过来，用鼻尖碰了碰那撮灰，又抬头舔她的下巴。
林薇忽然哭出声，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灰上，把灰烬砸成小泥点。
五、6:17 早高峰的序曲
窗外开始响起第一阵摩托轰鸣。
送牛奶的青年把玻璃瓶码进铁筐，瓶口碰出清脆的“叮叮当当”；对面写字楼保安对着对讲机喊“收到”，声音被空旷的广场放大；地铁口的卷帘门升起，铁锈味混着冷风灌进通道。
林薇把椰子装进帆布挎包，只露出脑袋。小狗第一次面对这么高的视角，兴奋得耳朵直抖。
电梯下到一楼，门开时涌进一群穿西装的年轻人，手里拎着咖啡和鸡蛋灌饼。他们身上有剃须水、发胶、以及刚打印的A4纸味。
林薇下意识把椰子往怀里拢了拢，像护住一个易碎的梦。
六、6:42 早市
菜市场门口，摊贩们正在卸货。
活虾在塑料箱里弹跳，发出“噼啪”声；番茄堆成小山，表皮凝着水珠；杀鱼的大叔手起刀落，鱼鳞飞溅，像碎银。
椰子对一切都好奇，鼻子一直伸出包外，被一只突然蹦起的虾吓得缩回脑袋，又很快探出去。
林薇买了两颗椰青，摊主熟练地削顶插吸管。清甜的椰汁滑过喉咙，她想起梦里那座吞噬一切的岛，舌尖忽然发苦。
摊主找零时多给了她一只塑料小海龟，指甲盖大。她捏在手里，海龟肚皮上印着一行小字：
“别怕，浪来了会把你推回岸边。”
七、7:05 地铁里的风
早高峰像罐头，人被挤成沙丁鱼。
林薇站在车厢连接处，背包护在胸前，椰子乖乖缩在里面，只露出湿润的鼻尖。
列车穿过隧道，风从缝隙灌进来，吹乱她额前的碎发。
对面玻璃映出她的影子：脸色苍白，眼下乌青，嘴角却带着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松弛。
耳机里随机播放到《Lemon Tree》，前奏的吉他声像柠檬切片，酸得她眼眶发热。
椰子忽然在她怀里轻轻拱了拱，温热的舌头舔过她的手腕，像在说：别哭，这里不是噩梦。
八、7:33 天台与日出
她在公司顶楼下电梯，推开天台门。
城市在脚下铺开，像一张刚刚醒来的巨网：
高架桥上车流如发光的河流；玻璃幕墙反射出万道金光；远处工地的塔吊缓缓旋转，像巨人的手臂。
风很大，带着夜雨残留的凉意。
林薇把椰子放在栏杆边，小狗第一次看见这么高的世界，尾巴僵在半空，耳朵竖成两枚小雷达。
太阳就在这时跳出了地平线。
先是橘红的一线，然后猛地一跃，金色泼洒，瞬间淹没了所有阴影。
林薇眯起眼，看见光在每一栋建筑的棱角上跳舞，像一场无声的庆典。
椰子在她脚边转圈，小爪子踩过水泥地上的积水洼，溅起细碎的金斑。
她忽然想起梦里那座崩塌的灯塔，想起自己站在废墟里哭到失声。
现在，她站在另一座废墟——感情的废墟——之上，却第一次觉得：光可以照进来。
九、7:51 便利店与关东煮
回到一楼，她钻进便利店。
店员在打哈欠，眼角挂着眼屎，却坚持把第一串牛筋丸递给她。
林薇要了一杯热豆浆，坐在靠窗的高脚凳上。
椰子趴在她膝盖，脑袋搁在桌面，鼻尖对着关东煮的热气，眼睛眯成缝。
玻璃窗外，上班族开始奔跑，高跟鞋敲在地面，声音清脆得像鼓点。
豆浆的甜混着关东煮昆布的咸，热气扑在眼镜上，世界模糊成一片温柔的毛玻璃。
林薇低头，看见自己毛衣袖口沾了一点椰子毛，白得像雪。
她伸出手指，轻轻弹掉。
十、8:20 旧书店与盲眼婆婆
巷子深处有家旧书店，门口挂着风铃，一推门就叮叮当当。
柜台后坐着个戴墨镜的婆婆，正用砂纸磨一块鲸骨雕牌。
林薇驻足，椰子的鼻尖在空气里乱嗅。
“姑娘，”婆婆忽然开口，声音沙哑，“你身上带着潮水的味道。”
林薇一怔。
婆婆把雕牌递过来，上面刻着一只狗，尾巴卷成心形。
“旧梦重，新梦轻。别把沉的带上岸。”
林薇收紧了抱狗的手臂，鲸骨牌在掌心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石头。
走出书店时，风铃在她身后响成一片雨声。
十一、9:03 公园与长椅
她坐在公园长椅上，看老人打太极，看小孩吹泡泡。
椰子在草地上追一只花蝴蝶，动作笨拙得像一团滚动的棉花糖。
阳光透过梧桐叶，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像碎了一地的星星。
林薇从口袋里掏出那只塑料小海龟，放在长椅上。
海龟肚皮朝天，小字在光下闪闪发亮：
“别怕，浪来了会把你推回岸边。”
她忽然笑了，眼泪却同时滚下来。
椰子跑回来，舌头耷拉，鼻尖沾着草屑。
她把它抱起来，用额头抵着它额头，轻声说：
“椰子，我们慢慢来。”
十二、9:47 回家
电梯上升时，镜面墙映出她和狗的影子。
她忽然发现，自己嘴角是上扬的。
家门打开，一室狼藉仍在，但阳光已经先她一步铺进来，把碎玻璃照得像钻石。
林薇放下椰子，开始收拾：
把空酒瓶踩扁，扔进可回收；
把碎照片灰扫进花盆，当肥料；
把泡面碗洗干净，倒扣在沥水架上。
椰子咬着抹布一角，帮她“拖地”，留下几道歪歪扭扭的湿痕。
最后，她把塑料小海龟贴在冰箱门，旁边用磁铁压一张便利贴：
“今天开始，浪来了也不怕。”
十三、10:00 阳台与风
阳台的茉莉开了，白得像雪。
林薇坐在小板凳上，椰子趴在她脚边，肚皮晒得暖烘烘。
远处传来教堂钟声，悠远得像从另一个时空传来。
她打开手机，删掉了陈宇的置顶聊天，却保留了相册里唯一一张椰子的特写——
小狗在阳光下眯着眼，嘴角上扬，像在笑。
她给照片加了个滤镜，取名《新生》。
风掠过，茉莉花瓣落在她发间，像一枚小小的冠冕。
椰子抬头，舔掉那瓣花，尾巴摇成风扇。
林薇闭上眼睛，听见城市在喧嚣里呼吸，也听见自己心脏稳稳地跳：
咚、咚、咚——
像在说：
“欢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