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华门的城墙在燃烧。
焦黑的硝烟如同一道道哀伤的幕布，裹着这座古老城门残破的身躯。
破碎的砖石混合着血肉泥泞不堪，城墙缺口处临时堆积的沙包早已被鲜血浸透，又被炮弹一次次撕开。
惨烈的拉锯战仍在继续，每一寸城墙的得失，都是用一排排年轻的生命去硬填！
电话线路时断时续，传来的战报一次比一次紧急，守备团的军官已经换了两任，士兵们如同在血池地狱中煎熬，体力、意志都已濒临极限！
卫戍司令部内，气氛比凝固的钢铁还要沉重。
地图上代表光华门的标记被刺目的红圈重重包裹。
所有参谋和军官的目光都汇聚在唐生智身上，无声地催促着决断，再没有增援，光华门必破。
唐生智双眼布满血丝，太阳穴因巨大的压力而突突直跳。
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因彻夜未眠而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传我命令！教导总队第三团主力、宪兵特务营第一连、师部警卫营一排，立刻集合！城内所有还能动、还能打的溃兵、散兵，凡愿战者，即刻整编！学生自愿兵营，也全部集中压上去！”
此言一出，室内微有骚动。
教导总队第三团是绝对的主力精锐，宪兵特务连更是宪兵副司令萧山令压箱底的力量，师部警卫营更是最后的屏障！
而溃兵和学生兵……混乱且缺乏经验。
罗卓英眉头紧锁：“孟潇！这些都是我们最后的本钱！全压上去，若光华门再失……”
“光华门若失，中华门腹背受敌！整个防线就有崩溃之危！”
唐生智斩钉截铁地打断，眼神如火炬般扫过众人，“没有本钱了！今天，此刻，光华门就是决定南京能否多撑几天的关键！撑过今天，就为百姓转移多挣一天！为国家尊严多争一天！用我们这条命去换时间，值不值？！”
他不再等待回答，猛地冲出指挥部大门：“汉生！备马！跟我来！”
司令部门前的广场上，凛冽的寒风夹带着硝烟和血腥味扑面而来，远处沉闷的炮声与光华门方向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的枪炮嘶吼交织成一片死神的乐章。
广场中央，一支特殊的队伍正在快速集结。
衣衫褴褛却眼含血丝的溃兵，紧握钢枪、制服还算整齐但脸上难掩青涩与惶恐的宪兵特务连，臂缠红布的教导总队老兵们神情凝重，还有一群穿着学生服、有的甚至还戴着眼镜、紧紧抓着各式老旧步枪或大刀的学生兵，苏婉青身边那位曾问他名单的小护士也在其中，她挽着袖子，背着急救包，眼神里是同龄学生中少见的坚毅。
他们来自不同的角落，不同的背景，此刻却汇聚在这片冰冷的地面上，组成了一个临时而悲壮的突击集群。
唐生智大步走到广场前的高台上，没有话筒，只有他胸腔里迸发出的吼声，在炮火的轰鸣中，竟奇迹般地压倒了喧嚣，清晰地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弟兄们！”
他指着光华门方向那冲天而起的火光与浓烟，那正是地狱的方向。
“看看！给我看仔细了！”
唐生智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却带着无与伦比的力量，“那是我们的家！我们脚下站着的，是南京！是我们的祖坟！是我们父辈血汗经营的铺子！是教会学堂传出的读书声！是我们姐妹、我们妻儿生活的家！”
人群一片寂静，连呼吸都屏住了。
一张张或疲惫、或激愤、或迷茫的脸上，目光死死盯着那燃烧的方向。
“日本人来了！”
唐生智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裂帛，字字泣血，“他们坐着大船，扛着东洋刀，端着沾满了咱们东北同胞、上海同胞鲜血的三八大盖，踩着我们中国人的尸骨，要来抢我们的家！要烧我们的屋！要辱我们的姐妹！要剖开我们妇孺的肚子！要把他们的太阳旗，插在我们祖宗陵墓的头颅上！插在咱们南京的城楼上！插在总统府的旗杆上！”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人的心上！
学生的拳头瞬间握紧，溃兵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老兵们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
“就在昨夜！就在此刻！城外的日本崽子，他们在做什么？！”
唐生智怒目圆睁，声音凄厉，“他们在比赛！比赛用刺刀挑死我们怀孕的女人！比赛用煤油活活烧死一村子的老弱妇孺！比赛砍下我们同胞的头颅，堆成京观！他们的屠刀正等着，等着砍向城内的百姓！砍向你们的父母！你们的妻儿！”
“轰！”
远处一声巨大的爆炸仿佛在为他的话语助威！
烟柱升腾。
“问问自己！我们能让他们得逞吗？！”
唐生智的声音如同洪钟巨吕，震荡着每个人的灵魂，“让他们在我们的土地上继续他们的杀人比赛？！”
“不能！”
沉默被彻底打破！
如同火山爆发！
近千个喉咙迸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这吼声中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同归于尽的决心！
广场上的怒吼声久久回荡，仿佛要震碎南京城上空的阴霾。
唐生智站在高台上，感受着这股沸腾的热血在每个人胸中奔涌。
他的目光如刀，扫过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的面庞。
“好！好！好！”
唐生智连喊三声，每一声都比前一声更加洪亮，“这才是我中华儿郎！这才是我中国军人的骨气！”
他猛地抽出腰间配枪，枪口直指苍穹：“今日，我唐生智与诸位同生共死！光华门在，我们在！光华门亡，我们亡！”
“光华门亡，我们亡！”
教导总队的老兵们率先呼应，声如雷霆。
唐生智继续高呼，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就在昨天，一个十七岁的小战士，肠子都被炸出来了，还死死抱着炸药包，滚进了日军的坦克底下！他临死前喊的是什么？’娘，儿子不能尽孝了！’，听见这则消息的时候，我深感心痛，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广场上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唐生智看到几个学生兵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还有！一个排长，双腿被炸断，硬是用双手爬着，把重伤的战友一个个拖回掩体！最后失血过多而死！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排里的兄弟，一个都不能少！’”
唐生智的声音哽咽了，但随即更加高亢：“这就是我们的战友！这就是我们的兄弟！他们用生命告诉我们：南京，不能丢！中国人的尊严，不能丢！”
“不能丢！不能丢！”
广场上的吼声一浪高过一浪。
唐生智猛地跳下高台，大步走到队伍最前方，与士兵们面对面：“现在，我问你们……”
他深吸一口气，“你们怕死吗？”
“不怕！”
震耳欲聋的回答。
“好！那我再问你们……”
唐生智的声音陡然转为低沉，“你们愿意像狗一样活着，看着自己的姐妹被凌辱，看着自己的父母被屠杀，看着自己的家园被焚毁吗？”
“不愿意！”
这一次的吼声中带着刻骨的仇恨。
唐生智点点头，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那今日，就让我们用血肉筑起新的长城！让日本人知道，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让全世界知道，南京城里的军人，没有一个是孬种！”
他转身指向光华门方向：“那里，就是我们的战场！那里，就是我们的坟墓！也是我们的丰碑！”
“丰碑！丰碑！”
士兵们齐声呐喊。
唐生智举起右拳：“我发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绝不让一个鬼子踏进南京城！你们敢不敢跟我一起发誓？”
“敢！”
近千个声音汇成一片。
唐生智一字一顿，“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城在人在！”
“城亡人亡！”
“誓与南京共存亡！”
“誓与南京共存亡！”
唐生智看着眼前这群视死如归的战士，心中既悲壮又自豪。
他知道，这些年轻人中的大多数，可能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但他们选择了站着死，而不是跪着生！
“全体都有！”
唐生智厉声喝道，“检查武器弹药！一分钟后出发！”
队伍立刻行动起来，金属碰撞声、子弹上膛声、刺刀出鞘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悲壮的战歌。
赵汉生快步走到唐生智身边，低声道：“司令，您真要亲自带队？司令部不能没有您啊！”
唐生智摇摇头，眼神坚定：“汉生，有些事，必须我亲自去做。如果我躲在后方，凭什么让弟兄们去送死？”
“可是…”
“没有可是！”
唐生智打断他，“如果我回不来，你就按我们之前商定的计划执行。记住，无论如何，要尽可能多地救百姓出去！”
赵汉生眼眶泛红，重重地点头：“司令保重！”
五分钟后，这支临时组建的敢死队整装待发。
唐生智站在队伍最前方，最后一次环视众人：“弟兄们！历史会记住今天！南京会记住我们！出发！”
队伍如洪流般涌向光华门方向。
沿途的百姓纷纷驻足，有的递上热茶干粮，有的含泪鞠躬，更有青壮年默默拿起棍棒铁锹，加入了这支赴死的队伍。
唐生智走在最前面，腰杆挺得笔直。
他知道，这一战，或许改变不了南京最终陷落的结局。
但他更知道，中国人的脊梁，永远不会被折断！
光华门的轮廓在硝烟中若隐若现，枪炮声越来越近。
唐生智拔出配枪，高喊一声：“杀敌报国！就在今日！”
“杀！”
数千个喉咙迸发出震天的怒吼，冲向那血与火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