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5
一瞬间,压着我的力道全部消失。
我死死盯着腕表,表情慌乱又震惊。
怎么回事?明明时间还没到,大雨也还没有下,为什么大坝决堤的时间会提前?
所有的村民已经乱作一团。
“都怪你!玉兰妹子说了这么多遍会决堤,可你们都不往心里去!这下好了,大水来了,咱们还能往哪儿逃?”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赶紧跑啊!”
……
村民撒开腿要往外跑,一群戏笑声却突然从外面传来。
“媳妇,你还真信了陈玉兰的鬼话?看清楚,现在哪儿有什么洪水?”
“就是啊,这要真是大坝决堤有洪水,哪能这么小的动静?”
……
车队成员一个个站在不远处,为首的林振书和宋艳芬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村民们这时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句“大坝决口”是这群人在开玩笑。
其中一个腿都软了的大娘迈着小脚,跑过去打了一个男人一下。
“满锁,你个不孝子!你这么吓你老娘,就不怕把我吓死喽?”
男人弯着腰连连道歉。
“娘,我哪能想到你们真信啊?我的错,我错了……”
林振书慢条斯理地走过来,鄙夷的目光直直看向我。
“陈玉兰,你还真有本事,居然把我爸都骗过了,还让他去城里找我。”
宋艳芬跟在林振书身后,娇笑着打开手里的绸缎衬布。
里面赫然是五盒码的整整齐齐的雪花膏。
以前在供销社,我攥着攒了三个月的购物票求他买一盒雪花膏,他却嫌我虚荣。
现在他倒好,遇到宋艳芬倒是大方起来了。
宋艳芬装模作样地拿出一个递给我。
“玉兰,我知道你是嫉妒我有雪花膏,可你一个村妇,用这个也不搭你的身份。”
“不过你要是真喜欢的话,我分你一个也无妨。”
我没有理会她的挑衅,而是转头看向林振书。
我冷声道:“林振书,你作为上面派下来的水利专家,心里要是真有群众,现在就该去大坝看看!闸口的闸底板到底还能不能承受住再来一场大雨的压力!”
跟着林振书的这几年,我多少也懂了这方面的知识。
我指着头顶翻涌的云层。
“还有15分钟暴雨就会倾盆而下,水位一旦漫过警戒红线,水库的水流出,这里会在瞬间被淹没,到时候各种死伤和损失,你能承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06
或许从没见过我这副样子,又或者我提出的利害确实震慑到了他。
林振书突然愣住,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宋艳芬却突然跺脚,腕上林振书买给她的珍珠手链撞出清脆声响。
“玉兰,我和振书以前是有一段旧情,可我们现在真的是知乎情发乎礼。”
“你就算是嫉妒,也不能拿全镇安危开玩笑!”
她捂住脸啜泣,“这要是传出去,说振书的媳妇造谣决堤,你让上面那些领导怎么看他?”
宋艳芬这么一说,林振书回过神来。
他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愤怒。
“够了陈玉兰!你我本就是包办婚姻,没有感情基础。”
“你学历低,没什么见识,根本配不上我!”
“等这件事结束,我们就去打离婚报告!”
“再不赶紧离开,我们都没命打报告!”
我丢下这句话,快步往村口走。
按时间来算,公公这个时候也应该回来了,我得赶紧去看看。
可管理员一看我要走,以为我是要逃跑。
毕竟他无比确信林振书的话,我是国外安排的间谍。
“快乡亲们!这个贱人要跑了!给我把她抓起来!”
我咬咬唇,死命地往外跑。
这里是离大坝最近的地方,也是全镇海拔最低的地方。
无论如何,我要先把他们引出这里。
可我高估了自己的体力,也低估了那群男人的速度。
刚跑几步路,我就被他们死死地摁在地上。
林振书站在宋艳芬身边冷眼看着我,管理员趾高气昂地站在我面前。
“镇长,这陈玉兰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悔改!咱们现在就给她一个教训!”
不等镇长回话,他一声令下。
“给我打!”
沙包大的拳头噼里啪啦地落在我身上,我蜷缩着身子抱着头倒在地上。
就在我以为我会被这群人打死的时候,一声暴喝突然在耳边炸响:
“都给我住手!”
07
公公自行车都没有停稳,就从车上踉跄着下来。
他跑到我跟前,那布满老茧的手狠狠推开围在我身边的男人女人。
“你们在干什么?都起开!”
他把我扶起来,又看向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林振书。
“振书,玉兰是你媳妇,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欺负玉兰?你还是不是男人?”
林振书沉着脸,没有答话。
镇长凑上来,叹了口气。
“老林啊,你别怪乡亲们。陈玉兰勾结外国人谎报灾情,惹得全镇鸡犬不宁……”
公公眼都瞪大了。
“放他娘的狗屁!玉兰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她怎么会是间谍?谁?是谁在背后嚼舌根?给我出来!”
林振书脸上闪过一抹心虚,管理员心直口快。
“不可能!间谍的事,是林队长亲口告诉我的!”
“啪!”
公公的巴掌带着劲风打在林振书脸上,震得他踉跄两步。
老人的手还在发抖,喉结上下滚动:“林振书,你造谣自己的媳妇,你还是不是人!”
空气中的土腥味愈发浓烈,乌云压得几乎要碰到矮山头。
我扯住公公的衣角。
“爹,现在不是掰扯这个的时候。消息都报上去了吗?城里的领导都怎么说?”
我这么一问,公公连忙掏出护在外套里的牛皮纸袋。
他在众人的视线里拿出一份红头文件。
“刚接到的加急电报!现在疏散车队就在镇口,已经开始转运老弱病残了!”
“乡亲们,时间紧急,咱们赶紧走吧!”
林振书脸色骤然一慌,人群也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疏散车队?难道大坝真要决口?老天爷啊,我家地窖还有半缸粮食。”
“我攒的粮票,还压在柜子底下。”
……
众人四散开来,要跑回家拿东西。
“都慢着!”宋艳芬突然尖着嗓子跳出来。
她双手抱胸,趾高气昂地看着我。
“陈玉兰,你的戏演得够真的啊!伪造政府公文,是要枪毙的!你自己作死就算了,还要连累叔叔?”
“陈玉兰,你个贱人!”
提到公公,林振书眼神一凛,一巴掌重重落在我脸上,力道大得让我耳鸣。
可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反手扇回去,用的力道不比他小。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文件编号、油墨防伪纹!连公文真伪都看不出来?林振书,你枉为干部!”
文件洋洋洒洒地落在地上,林振书的脸涨成猪肝色。
可他看也不看文件,转身朝村民们张开双臂。
“大家听我说!在座的各位没人比我更清楚这座大坝!我拿全家性命担保……”
他的声音拔高:“大坝绝对不会决堤!”
“林哥,我们信你!”
“对!我们车队的兄弟们都信你!”
公公气得咬牙切齿,指着林振书的手都在颤抖。
“你把人命当赌注,振书,你会遭报应的!”
几滴小雨点落在我脸上,我拉住公公:“爹,来不及了!”
我咬咬牙,转身朝着犹豫不决的村民大喊。
“事到如今,你们不信,我也没办法了!”
“信我的,就跟我走!”
话音刚落,几个抱着孩子的妇女率先跟了上来,慢慢的,人群开始分成两拨。
宋艳芬、车库管理员、车队队员以及他们的家属跟在林振书身边。
剩下的人不管之前怎么样,在这种时候还是选择相信了我。
我和公公对视一眼。
“现在来不及去镇口了,北边的后山海拔高,能撑住,先去那儿!”
一行人着急忙慌地往后山跑。
刚跑出百米远,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继续拼命朝前跑。
又过十分钟,我们刚抵达山脚下。
身后就传来山崩地裂般的轰鸣。
我转头望去,对面的大坝崩塌。
浑浊的水像挣脱牢笼的巨兽,瞬间吞没了半个镇子。
08
暴雨不知疲倦地下了整整三个小时,虽然淋着雨,又冷又饿,但村民没有一个抱怨的。
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好歹活了下来。
而留在车库的那些人……
看着山脚下翻滚的洪水,镇长叹了口气,对我深深鞠了一躬。
“玉兰,之前是我对不起你,误会你了。”
他这么一带头,剩下的村民也纷纷向我道歉。
更有甚者,还扇了自己几巴掌。
“林家婶子,我不是人,我混蛋,我畜生!”
我慌忙拦住他,说:“都过去了,至少咱们都活下来了。”
时间又过去两个小时,我们终于等来了救援队。
经过一番折腾,我们抵达安置点的时候,热乎乎的饭菜和医疗团队早就准备好了。
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跟着医生、护士穿梭在安置点的帐篷里。
虽然没什么专业的技术,但打打下手还是够的。
帐篷里,我正给老人分发毛毯,突然听见人群骚动。
抬眼望去,林振书浑身湿透地被架了进来。
他腿上划破了一个近二十厘米长的伤口,此时正不住地往外流着血。
宋艳芬哭红着眼跟在他身后,除了头上顶着几根草,看起来倒没有受伤。
医生快速给林振书处理好伤口,我还没来得及问跟着他的那些人怎么样了,
就见车队里的几个男人攥着拳头冲进了帐篷。
“林振书!你不是保证大坝不会崩塌的吗?你不是说陈玉兰说的都是假的吗?”
“那现在的情况怎么说?我娘,我媳妇都哪儿去了?”
大水冲来的时候,林振书带着宋艳芬等人抱住了飘来的一些木头。
可还是年纪大的老人反应不及时,被大水冲走,没了踪影。
还有几个年轻的小媳妇,也因为体力不支,坚持了一会儿功夫,沉入水中。
拳头砸在林振书脸上,很快见了血。
可林振书好像感受不到疼一样,只喃喃自语着“不可能,大坝怎么塌?怎么会这样……”
宋艳芬心疼林振书挨打,拦在他面前。
“那是她们废物!谁让他们抱不住木头?她们坚持不下去,这怪得了谁?”
宋艳芬的话无疑更加激怒了这几个人。
更激烈的冲突要发生的时候,几个民兵出来阻止了他们,并把他们带了出去。
帐篷里一时只剩我们三个。
现在我也没了想问林振书的心情,抬脚就要出去。
林振书却突然开口:“陈玉兰,我现在这幅样子,你是不是很开心?”
听到这话,我简直要气笑了。
“林振书,我不像你想的这么恶心。”
“用这么多条人命去看你狼狈的样子,对不起,我做不到,也不会做!”
撩开帘子,我撞见站在帐篷外不知多久的公公。
“爹,您怎么来了?”
没回答林振书的话,公公绷着脸走进去,又是一巴掌扇到他脸上。
“爹,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我今天就要好好教训你这个逆子!”
“二十年前,你妈被洪水冲跑,你哭着说要学好水利,不能让我们的悲剧再发生在别人身上!”
“可你是怎么做的?你固执己见,把人命当儿戏!”
“这场灾情里死的那些人,都是因你而死!”
公公字字泣血的训斥让林振书脸色惨白。
他绷紧的肩膀像是卸了全部的力气,骤然垮了下去。
09
三天后,受灾的村民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上面也对灾情中的相关人员一一进行嘉奖和问责。
我被任命为妇女主任,成了干部。
林振书因没有及时发现险情,又因为他的失职造成了不小的伤亡和财务损失,
等待他的不只是卸去干部的身份那么简单,牢狱之灾,是免不了几十年了。
而宋艳芬因为被查出来乱搞男女关系,直接判除了死刑。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她才是被收买的间谍。
我向相关组织提交了离婚报告,拿到离婚证那天,林振书托公公告诉我,想再见我一面。
“玉兰,我知道振书对不起你,你去或者不去,都随你,爹不逼你。”
打离婚报告的时候我就和公公说好了,离婚后我认他当干爹。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去见见林振书。
还有一些事情,没有说清楚。
隔着铁栏杆,林振书说这些日子他想了很多。
他说他其实是爱我的,就是因为包办婚姻,他心里有抵触。
他也说对不起我,每次一想到我,就后悔得一整晚都睡不着觉。
“玉兰,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好好对你。”
对上他真诚的目光,我笑了笑。
“重来一次?林振书,你不是已经重来了一次吗?”
林振书一怔,而后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也……重生了?”
我站起身,径直走向门口。
拉开门的时候,阳光照在我身上。
“林振书,上辈子你杀了我,我不会记住你一辈子。”
“可你这辈子,要为你的糊涂事负责!”
迈开脚步,我走进光里。
后来听干爹说,林振书在监狱里自杀了。
当然,除了安慰干爹,其他的,我也不在意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