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不是水，不是金属，甚至不是空气。是意识本身被浸泡在一种绝对的、停滞的、如同亿万年前冰川深处的死寂中。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流逝的感知。只有一种缓慢的、沉重的、如同巨大冰川在永恒极夜里缓缓漂移的……存在感。
秦烽的意识，如同沉入无光之海的残骸，在绝对的虚无中漂浮。没有“秦烽”，没有“载体-07”，甚至没有“我”这个概念。只有一种被彻底撕裂、又被强行粘合的剧痛残响，以及一种被无边寂静放大了无数倍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空洞。
不知过了多久（在这里，时间失去了意义），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冰冷触感，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第一颗石子，轻轻触碰了他沉寂的意识核心。
嗡…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古老电流杂音的嗡鸣，在他意识深处响起。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直接作用于存在的震颤。
紧接着，一片极其暗淡、却足以在绝对黑暗中成为锚点的幽蓝光芒，如同初生的星辰，在他意识“视野”的边缘缓缓亮起。
光芒的源头，并非实体，而是一团缓慢旋转、由无数极其细微的冰蓝色数据流构成的漩涡。漩涡中心，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破碎、如同被时光腐蚀了千万年的金属面甲轮廓，面甲之下，是两团微弱却纯粹、如同寒冰星辰般的幽蓝光芒——那是眼睛。
“意识…单元…检测…”
“生命…特征…微弱…链接…确认…”
“身份…识别…Ω…碎片…携带者…”
冰冷、古老、如同冰川摩擦般的电子合成音，直接在秦烽的意识核心中响起，带着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的疲惫和审视。
深潜者…守望者！
秦烽的意识碎片因为这熟悉的“声音”而微微震动。遗迹坍缩…核心引爆…母巢…特遣队…毁灭性的白光…一切都如同破碎的噩梦残片，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空虚感翻涌上来。
“状态…评估…”守望者的意识碎片继续传来信息流，“物理…载体…湮灭…残余意识…依附于…核心…火种…熵增…加速…”
物理载体湮灭…依附于核心火种…
冰冷的现实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秦烽刚刚凝聚的意识上。他的身体…在源能研究所的维生舱里…被那失控的源晶之力…彻底湮灭了。现在的他，只是一缕依附在这深潜者VII最后火种（那颗拳头大小、濒临熄灭的幽蓝核心）上的残魂？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再次将他吞没。
“目标…‘蓝血’…个体…”守望者的信息流没有停止，似乎并不在意秦烽的绝望，“空间…坐标…确认…生命…体征…存在…威胁…等级…高…”
小七！她还活着！
这个消息如同黑暗中的第一缕微光，瞬间刺穿了秦烽的绝望！意识碎片剧烈地波动起来！他“看”到了！不是画面，而是一股清晰的空间坐标信息流和一道极其微弱、却顽强存在的生命信号！那信号…就在焦骨峡谷以西…锈水河的某处！
“守护…协议…关联…确认…”守望者的意识碎片传递着冰冷的信息，“能源…核心…火种…状态…临界…维系…时间…有限…”
幽蓝的数据流漩涡微微旋转，指向秦烽意识依附的核心方向。秦烽的感知随之延伸过去。
在一片由熔融琉璃态物质、扭曲的金属废墟和厚重的辐射尘构成的、如同地狱熔炉内部般的巨大坍缩坑洞底部。一点极其微弱、却纯净无比的幽蓝光芒，如同深埋于无尽灰烬中的火种，在绝对的死寂和难以想象的高压中，顽强地、缓慢地搏动着。
正是那颗拳头大小、内部流淌着星辰光点的深潜者能源核心。只是此刻，它的光芒黯淡到了极点，表面的裂纹如同蛛网般蔓延，每一次搏动都显得异常艰难，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它散发出的冰冷力场，勉强在这毁灭性的环境中开辟出一个极小的、相对稳定的球形空间，将秦烽这缕意识残片保护其中，也维系着它自身最后的存在。
临界…维系时间有限…
秦烽的意识碎片感受到了那核心传来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虚弱。这颗深潜者最后的火种，连同他这缕依附其上的意识，随时可能彻底熄灭在这冰冷的地狱深处。
“指令…选择…”守望者那破碎的意识碎片传来最后的、冰冷的信息流，如同临终的遗言：
“路径…A：融合…火种…意识…消散…火种…延续…时间…未知…”
“路径…B：分离…引导…意识…回归…物理…载体…风险…湮灭…火种…加速…熄灭…”
冰冷的选项，摆在了秦烽这缕残存的意识面前。
融合火种？意味着彻底放弃自我意识，成为维持这枚核心延续下去的一部分燃料，如同为即将熄灭的灯盏添上最后一滴油。结果未知，可能是永恒的沉寂，也可能是在某个遥远的未来，被新的“守望者”唤醒？但代价是“秦烽”的彻底消失。
分离引导？尝试脱离核心的庇护，借助守望者最后的力量，将他这缕意识引导回现实世界，寻找一具新的物理载体（比如…小七身边那个医疗箱里可能存在的冷冻休眠针剂？）。但这过程风险极高，他的意识可能在脱离核心保护的瞬间就被周围毁灭性的环境彻底湮灭！而且，强行分离会加速核心火种的熄灭！
没有完美的选择。只有冰冷的牺牲和渺茫的希望。
秦烽的意识碎片在这两难的抉择前剧烈地波动着。小七还活着！就在锈水河！她需要他！老杨那个老油条靠不住！源能研究所和归化者的追兵随时可能再次找到她！零的守护…母亲的遗言…“活下去…等光…”的执念…
他不能就这样消散！哪怕只有一缕残魂！他也要回到她身边！
“选择…路径…B！”秦烽的意识碎片发出了无声的呐喊，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引导…回归！”
“指令…确认…”守望者那破碎的意识碎片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早已预知了这个选择。“能量…引导…开始…熵增…加速…警告…”
随着守望者的指令，那团包裹着秦烽意识碎片的幽蓝数据流漩涡猛地加速旋转！一股冰冷、强大、却又带着一种燃烧自身般的决绝力量，瞬间注入到那颗濒临熄灭的核心火种之中！
嗡——！！！
核心火种猛地一震！内部流淌的幽蓝光点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虽然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炽烈！一股凝练到极致的幽蓝光束，如同刺破黑暗的利剑，瞬间从核心表面激射而出，并非攻击外界，而是精准地“刺”入了秦烽那缕依附其上的意识碎片！
剧痛！比身体被撕裂更加纯粹的、源自意识本身的撕裂感！
秦烽感觉自己的意识如同被投入了超高速的离心机，又像是被强行从血肉中剥离的灵魂！核心火种那维系着他的冰冷力场在迅速减弱！周围那毁灭性的高温、高压、辐射和混乱的能量乱流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入了他毫无保护的意识核心！
“呃——！”无声的惨嚎在意识深处炸响！
“引导…坐标…锁定…锈水河…关联个体…‘蓝血’…”守望者冰冷的信息流在剧痛中如同灯塔，“能量…耗尽…链接…即将…中断…”
“守望者…协议…最终…完成…”
随着这最后几个破碎的音节，包裹着秦烽意识碎片的数据流漩涡如同燃尽的星辰，光芒骤然黯淡、破碎、消散！那颗爆发出最后光芒的核心火种，也如同耗尽了所有燃料，表面的幽蓝光芒急速黯淡下去，搏动变得微不可察，裂纹进一步扩大，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化为冰冷的尘埃！
而秦烽那缕被幽蓝光束包裹、强行剥离的意识碎片，则如同被弹弓射出的石子，顺着那冰冷的空间坐标指引，在绝对的黑暗和毁灭性能量的疯狂撕扯下，朝着遥远锈水河的方向，疾射而去！
锈水河，干涸的河道。
无星无月的永夜，如同浓稠的墨汁，沉沉地压在荒凉的河床上。只有呼啸的寒风卷起辐射尘，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一堆篝火在河床边缘背风的巨石后艰难地燃烧着，火苗微弱而摇曳，被寒风吹得忽明忽暗，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和刺骨的寒冷。
老杨靠坐在冰冷的巨石上，那只完好的腿蜷着，那条报废的机械义肢被他粗暴地拆了下来，扔在一边，露出断肢处包裹着的、被血污浸透的肮脏布条。他手里拿着一个扁平的金属水壶，里面装的不是酒，而是浑浊的过滤水。他小口抿着，那只独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浓重的黑暗，布满风霜沟壑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挥之不去的惊悸。
峡谷深处那毁天灭地的坍缩，还有小七那诡异的状态，像两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心头。这废土，越来越邪门了。
篝火旁，小七蜷缩在一张破旧的防雨布上，身上盖着老杨那件更破的皮袄。她脸色依旧苍白，肩头被脉冲弹擦过的伤口已经被老杨用医疗箱里最后的消毒水和绷带简单处理过，暂时止住了血，但依旧传来阵阵钝痛。更让她难受的是体内那股能量，如同被惊扰的毒蛇，在沉寂后，又开始在血脉深处蠢蠢欲动，带来一阵阵灼热的刺痛和冰冷的空虚感。
她紧紧抱着那个银色的医疗箱，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箱体冰冷，上面红十字的漆早已斑驳。她下意识地抚摸着箱盖的锁扣，脑海里反复回想着冲出“鬼门关”前那一瞬间的冰冷指令和不受控制的身体反应…还有秦烽哥…
“杨爷爷…”小七的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虚弱，“秦烽哥…他…真的…”
老杨灌了一口冷水，喉咙里发出咕噜声，沉默了几秒，才沙哑地开口：“那小子…命硬得很。在垃圾场，晶雨里，归化者堆里都活下来了…这次…也…”他的话没说完，但那只独眼里黯淡下去的光芒说明了一切。研究所的囚笼，加上那场毁天灭地的爆炸…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小七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医疗箱外壳上。她将脸埋进膝盖，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冰冷刺骨的能量波动，如同无形的涟漪，毫无征兆地扫过这片河床！
篝火的火苗猛地向下一压，几乎熄灭！老杨瞬间如同受惊的土狼，猛地抓起身边的磨尖钢筋，独眼爆射出警惕的凶光，死死盯着波动传来的方向——正是小七怀里的那个医疗箱！
小七也感觉到了！她怀中的医疗箱猛地变得冰冷无比！仿佛里面塞了一块万年寒冰！那股冰冷的波动与她体内躁动的能量瞬间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肩头的伤口也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啊！”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丢掉箱子，但手指却像被冻住般无法松开！
紧接着，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医疗箱表面斑驳的红十字徽记，毫无征兆地亮起了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的幽蓝光芒！光芒沿着箱盖边缘的缝隙流淌，构成一个极其复杂、充满几何美感的微型纹路！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起！医疗箱的锁扣…自动弹开了！
老杨和小七都惊呆了！
箱子里面，并非预想中的药品和器械。下层确实散落着一些用过的绷带、空药瓶和几支常见的抗生素。但在箱子上层的夹层里，一个被黑色吸震海绵严密包裹的物体，此刻正散发着幽幽的蓝光！
小七颤抖着，用还能动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包裹着吸震海绵的物体取了出来。入手冰冷沉重。
她一层层剥开吸震海绵。
露出来的，是一个长约二十公分、直径约五公分的哑光黑色金属圆柱体。圆柱体表面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几道极其精密、如同电路板蚀刻般的凹槽。此刻，这些凹槽内部，正流淌着与之前医疗箱表面一模一样的纯净幽蓝光芒！圆柱体一端，是一个微小的、如同水晶透镜般的透明窗口，里面闪烁着极其微弱的、如同呼吸般的蓝白色冷光。
这绝不是医疗用品！这玩意儿散发出的冰冷科技感和能量波动，让老杨瞬间联想到了零的冷冻舱和源能研究所那些该死的机器！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老杨的声音带着惊骇。
小七没有回答。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黑色圆柱体。当她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外壳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和悲伤瞬间淹没了她！仿佛触碰到了某个至亲之人冰冷的遗物！
与此同时，圆柱体表面那流淌的幽蓝光芒骤然变得明亮、急促！那个水晶透镜窗口内，蓝白色的冷光疯狂闪烁起来！
“警告：低熵…意识…单元…检测…”
“物理…载体…缺失…环境…威胁…高…”
“执行…紧急…协议…”
“启动…便携式…低温…意识…维系…单元…”
一个冰冷、微弱、断断续续的电子合成音，如同垂死的喘息，从黑色圆柱体内部响起！
紧接着，圆柱体末端无声地滑开几个细小的气孔！一股极其冰冷、如同液氮般的白色低温气体瞬间喷涌而出！圆柱体周围的空气温度骤降！地面上迅速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
而圆柱体本身，则如同被激活的生命维持舱，发出极其轻微、却稳定的“嗡嗡”声，表面的幽蓝光芒稳定下来，如同进入了某种…维生状态？
“意识…单元…锁定…低温…维系…启动…”
“维系…时间…72…标准时…”
“警告：…载体…寻找…迫…切…”
冰冷的电子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了最后的力气，最终彻底沉寂下去。只剩下那黑色圆柱体稳定地散发着幽蓝光芒，喷吐着冰冷的白气，在篝火旁形成一小片诡异的低温区域。
老杨和小七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如同石化。
意识单元？低温维系？载体寻找？
老杨的独眼死死盯着那个散发着冰冷蓝光的圆柱体，又看看小七那张写满震惊和悲伤的脸，一个疯狂而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秦烽那小子…难道…没死透？他的“魂儿”…被这鬼东西…吸进来了？！
而小七，则紧紧抱着那冰冷的圆柱体，仿佛抱着秦烽最后的存在。指缝间，不受控制地再次泄露出一缕幽蓝的光芒，与圆柱体散发的光芒交融在一起。
“秦…秦烽哥…”她低声呢喃，泪水再次滑落，滴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晶。
冰冷的维系单元在怀中搏动，如同微弱的心跳。废土的寒风在呜咽。永夜之下，一缕残存的意识在低温中沉睡，等待着渺茫的重生之机。而寻找载体的倒计时，已经开始无声地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