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的后窗爬满了爬山虎,深秋的风一吹,叶子簌簌往下掉,在窗台上积了薄薄一层。林雾蹲在窗边,用小刷子把落叶扫进簸箕,指尖偶尔碰到玻璃上的冰花,凉得像块碎玉。
“别总蹲地上,对膝盖不好。”王哥端着刚熬好的姜汤从厨房出来,白汽模糊了他的眼镜片,“喝点热的,今早气温降了三度。”
林雾接过搪瓷碗,姜汤的辛辣味直冲鼻腔,她皱了皱眉,还是小口喝了下去。暖流顺着喉咙往下滑,熨帖得胃里发暖,连带着指尖的凉意都散了些。“张奶奶说你昨晚帮她修水管到半夜?”
“嗯,老房子的水管,锈得厉害。”王哥擦着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笑成了弯月,“老太太非塞给我十个鸡蛋,说她孙子从乡下带来的,土鸡蛋。”他从冰箱里拿出鸡蛋,放在灯光下照了照,“你看,蛋黄黄得发亮。”
林雾凑过去看,鸡蛋壳上还沾着点泥土,确实是乡下的土鸡蛋。她突然想起奶奶以前也总在鸡窝里摸鸡蛋,说“土鸡蛋养人”,每次煮给她吃时,都会把蛋黄剥出来,说“雾雾爱吃蛋黄”。
“今天画鸡蛋吧。”王哥把鸡蛋摆在窗台上,阳光透过玻璃照在蛋壳上,泛着温润的光,“画静物最能练耐心。”
林雾拿起素描本,铅笔在纸上轻轻划了道弧线。这阵子跟着王哥学画,她的线条稳了不少,虽然还是比不上画册上的范本,却已经能看出形状了。“王哥,你以前真的学过画画?”
“谈不上学过,瞎画。”王哥靠在门框上,看着她笔下的鸡蛋轮廓,“年轻时在工厂上班,下班没事就对着机器画,后来机器换了新的,就改画捡来的石头贝壳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点,“那时候觉得,机器是硬的,石头是硬的,画出来的东西也该硬邦邦的,才像样。”
林雾的笔尖顿了顿,抬头看他:“现在呢?”
“现在觉得软点好。”王哥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阳光,“你看这鸡蛋,壳是硬的,里面的蛋黄却是软的,这样才能孵出小鸡,不是吗?”
林雾低下头,继续画鸡蛋。笔尖在纸上摩擦,沙沙的声响里,她好像有点懂了——硬壳不是为了永远竖起尖刺,而是为了保护里面的软,等时机到了,自然会裂开,露出温柔的内里。
中午的时候,黄毛扛着个大麻袋冲进店里,气喘吁吁地把麻袋往地上一扔,发出哗啦的响。“雾姐!你看我给你带啥了!”
麻袋里滚出一堆奇形怪状的石头,有圆的有扁的,还有块像小猫似的,眼睛部位天然凹下去一块。“我在工地捡的,觉得你画画能用得上。”黄毛挠着头,脸上沾着灰,像只刚从泥里打滚的小狗,“工头说我再捡这些破烂,就把我赶走了。”
林雾拿起那块像猫的石头,指尖蹭过冰凉的石面,心里暖烘烘的。“谁让你上班时间捡的?”她嘴上凶巴巴的,却把石头小心地放进抽屉里,“下次休息时去捡,我跟你一起。”
黄毛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林雾把画了一半的鸡蛋素描给他看,“你看,画这个能卖钱不?”
黄毛凑近了看,眉头皱成一团:“这鸡蛋画得跟石头似的,谁买啊?”
林雾笑着踹了他一脚:“滚蛋,不懂别瞎说。”
王哥在旁边看着,把刚做好的西红柿鸡蛋面端给黄毛:“先吃饭,凉了就不好吃了。”
黄毛也不客气,端起碗呼噜呼噜吃起来,汤汁溅到脸上都没察觉。“雾姐,强哥好像真改邪归正了。”他嘴里塞得满满的,“我今早路过他家,看见他在院子里劈柴,他妈在旁边晒被子,俩人有说有笑的,不像以前那样天天吵架了。”
林雾握着铅笔的手顿了顿:“他没找你麻烦?”
“没有。”黄毛摇摇头,“上次被他妈捆了之后,就没再出来闹事了。听说社区主任给介绍了个在汽修厂的活儿,他去上班了。”
王哥擦着玻璃,慢悠悠地说:“人嘛,总有犯错的时候,改了就好。”
林雾没说话,低头把鸡蛋的阴影再加深了点。阳光落在画纸上,把鸡蛋的轮廓描得暖暖的,像颗会发光的鹅卵石。她突然觉得,强哥就像她以前画砸的素描,虽然歪歪扭扭,却也不是不能修改。
下午社区组织义务劳动,清理巷口的杂物堆。林雾抱着素描本跟着王哥去了,打算顺便画几张速写。杂物堆里藏着不少宝贝,有缺了口的瓷碗,有锈迹斑斑的铁皮盒,还有个掉了漆的玩具汽车,轮子还能转。
“这汽车挺好看。”林雾把玩具汽车捡起来,擦掉上面的灰,“能当静物模特。”
王哥蹲在她旁边,帮她把瓷碗摆好:“小心点,碗边有豁口,别划着手。”他的指尖碰到她的手背,像羽毛轻轻扫过,林雾的脸一下就红了,赶紧低下头假装调铅笔。
张奶奶拎着水壶过来,看见他俩凑在一起看画,笑眯眯地说:“小林这画越来越像样了,王哥教得好啊。”
“是她自己肯学。”王哥接过水壶,给林雾倒了杯热水,“手凉,多喝点。”
林雾接过水杯,热气模糊了视线,她偷偷看了眼王哥,他正低头帮张奶奶搬纸箱,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温和,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
清理杂物时,林雾在一堆旧书里翻到本《安徒生童话》,封面都掉了,纸页黄得发脆,却能看清里面的插画——一只丑小鸭站在湖边,望着水里的倒影,眼神里有迷茫,也有期待。
“小时候没看过童话?”王哥走过来,看见她手里的书,“我小时候总看这个,觉得丑小鸭能变成天鹅,我也能变成厉害的人。”
林雾摩挲着书脊,突然想起爸妈吵架时,把她的童话书全撕了,说“女孩子读这些没用,不如学点实在的”。那时候她躲在衣柜里哭,觉得自己就像只没人要的丑小鸭。
“现在看也不晚。”王哥把书往她怀里塞了塞,“拿去看,看完给我讲讲里面的故事。”
林雾抱着书,心里像揣了只暖烘烘的小兽。她突然想画一幅画,画一只丑小鸭站在便利店门口,门口的灯光像团温暖的光,照着它慢慢长出白色的羽毛。
傍晚收工的时候,社区主任过来表扬了几句,还给每个人发了袋洗衣粉。林雾拎着洗衣粉往回走,王哥帮她抱着素描本和捡来的“宝贝”,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偶尔会交叠在一起,像幅流动的画。
“王哥,你说我能画好吗?”林雾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声音有点不确定,“我没读过多少书,也没受过正经训练……”
“画画跟读书多少没关系。”王哥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画的东西里有股劲儿,是别人没有的。就像老树干上的新芽,看着弱,却能顶开石头。”
林雾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低下头往前走,耳朵烫得能煎鸡蛋。“谁跟你似的,总说这些肉麻的话。”
王哥笑了,跟在她身后,脚步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响。
回到便利店时,夕阳正落在后窗的爬山虎上,把叶子染成了金红色。林雾把捡来的玩具汽车摆在窗台上,旁边放着那本《安徒生童话》,然后拿起素描本,开始画今天的速写。
她画了张奶奶搬纸箱的背影,画了黄毛啃馒头的傻样,画了王哥低头擦玻璃的侧影,最后画了那只站在杂物堆里的丑小鸭,背景是便利店暖黄色的灯光。
画完时,天已经黑透了。王哥端来热腾腾的饺子,韭菜鸡蛋馅的,冒着白汽。“尝尝,你张奶奶包的,说给你补补脑子。”
林雾咬了口饺子,韭菜的清香混着鸡蛋的鲜,在舌尖漫开。她看着窗外的夜色,突然觉得,自己这只“丑小鸭”,好像也慢慢长出白色的羽毛了。
“王哥,”她咽下饺子,鼓起勇气说,“等我画得再好点,我给你画张像吧,挂在店里。”
王哥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灯光:“好啊,就是别把我画成歪瓜裂枣就行。”
林雾也笑了,低头继续吃饺子。饺子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她觉得心里那块硬邦邦的棱角,好像又被磨圆了一点,软得能装下整个秋天的温暖。
窗外的风还在吹,落叶打着旋儿落下,却不再让人觉得萧瑟。便利店的灯光亮得很安稳,像颗不会灭的星,照着里面的人,也照着慢慢变软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