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大幽冥劫》中的人物设定很饱满,每一位人物都有自己出现的价值,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同时引出了晨曦的故事,看点十足。《大幽冥劫》这本连载传统玄幻小说已经写了124122字,喜欢看传统玄幻小说的书友可以试试。
大幽冥劫小说章节免费试读
永徽元年的长安城,春寒料峭。料峭的东风卷着皇城根下未化的残雪,掠过坊市间高耸的望楼与连绵的灰瓦屋顶,带来刺骨的湿冷。东市喧嚣的市井声浪被重重坊墙阻隔,陈宅所在的安仁坊一片沉寂,唯有几声零落的鸦鸣划破寂静。
陈宅书房内,沉水香清冽微甜的气息裹着松烟墨的淡苦,在从雕花直棂窗透入的几道光柱中静静浮动、交织。七岁的晨曦跪坐在一个崭新的青篾蒲团上,蒲草紧密的纹理硌着他单薄的膝盖。他小小的脊背挺得笔直,指尖小心翼翼,带着近乎虔诚的触碰,摩挲着身前紫檀木卷云纹翘头案几上,那方乌沉如子夜、触手生凉的端砚。此乃贞观十七年,太宗皇帝亲赐其父陈明远之物,以彰其早年随军征辽献策之功。砚身方正厚重,砚侧阴刻着“忠孝传家”四个小字,刀锋遒劲,笔力如铁画银钩,深嵌入石髓之中,是陈家立身朝堂、维系门楣的无上凭证。今日,是他与嫡亲弟弟陈宝春的开蒙大礼。父亲陈明远极为重视,特意延请了致仕在家、德高望重的原国子监博士郑玄同老先生,为他们讲授儒家立身之本——《孝经》。
郑老先生须发皆白如雪,身形清瘦,端坐于主位一张铺着半旧青缎坐褥的榉木圈椅上。他身着浆洗得微微发白的靛蓝色直领对襟褙子,虽已反复穿着多年,显出几分旧意,但领口与袖缘镶嵌的那一圈云气纹锦缎滚边,依旧透出昔日的清贵与雅致。他布满皱纹的手捧着一卷纸色微黄的《孝经》注疏,声音苍老却沉稳,如同古寺里历经风雨的铜钟,每一个字音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震荡着书房内浮动的微尘:
“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 老先生的目光扫过案前两个学生,在晨曦紧绷的小脸上停顿了一瞬,又落在旁边坐姿随意、正摆弄腰间佩饰的宝春身上,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嗖——啪!”
猝不及防的破空之声尖锐地撕裂了书房的肃穆!紧接着,是窗外檐下传来一声凄厉至极、令人心头发紧的雏燕哀鸣!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晨曦浑身一颤,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侧目循声望去。只见回廊的雕花栏杆上,弟弟宝春正一只脚踩着栏杆边缘,身体微微后仰,将那把金丝檀木为身、牛筋为弦的弹弓拉得浑圆饱满。一只羽翼未丰、绒毛稀疏的可怜雏燕,已坠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细弱的胸脯被一颗圆润坚硬的石丸洞穿,小小的身体微微抽搐,鲜艳的血珠混着零落的灰色绒毛,在料峭的春风中无助地飘散。而始作俑者宝春,却因这“精准”的射杀兴奋得小脸涨红,颈间那串由赤金打造、镶嵌着小颗绿松石的璎珞项圈随着他的嬉笑得意地叮当作响。
“专心!” 一声厉喝伴随着凌厉的风声!那柄打磨得光滑沉重的枣木戒尺,毫不留情地狠狠敲在晨曦下意识抬起护头的左手手背上!
“啪!” 一声脆响,白皙的手背肌肤上霎时浮起一道蚯蚓似的、刺目的鲜红棱痕。火辣辣的剧痛钻心而来,晨曦猛地缩回手,眼眶瞬间泛红,却死死咬住下唇,不敢让一丝呜咽泄出。
郑老先生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他指着窗外,声音因愤怒而微微拔高:“身为长子,不知勤勉向学,修身养性,反效那无知妇人窥探窗外闲事!心浮气躁,如何承继家业?今日便罚你抄录《孝经》首章十遍!日落前交予老夫检视!” 那严厉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刺得晨曦低下头,小小的身体在蒲团上缩得更紧。
(一)碎砚
午后的日影悄然西斜,透过书房南窗的直棂格子,在紫檀木案几上切割出斑驳跳动的光栅。那方乌沉的御赐端砚,静静地躺在光影交界处,触手依旧生凉。墨堂处微凹,如一方小小的浅潭,细腻润泽的石质是太宗朝端州进贡砚石中的极品,呵气成润,贮水不涸。晨曦忍着掌心灼烧般的疼痛,右手紧握着狼毫笔管,指尖却忍不住再次轻轻抚过砚侧冰凉的铭文。尤其是那个“忠”字,最后一竖如断金切玉,遒劲挺拔,锋芒内敛,可以想见当年宫廷御用刻工倾注其中的毕生功力与敬畏之心。
“阿兄,给我看看嘛!” 一个带着甜腻饴糖气味的嗓音突兀地在耳边响起。宝春不知何时已溜进了书房,他午膳时偷吃的琥珀色麦芽饴糖碎屑还沾在唇角。他腰间那条鞣制精良的小牛皮蹀躞带上,挂着的羊脂白玉雕瑞兽佩件随着他蹦跳的动作乱晃,金线镶边的粟特风格胡服窄袖,毫不顾忌地扫过案几上摊开的书卷。
晨曦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侧身护住那方端砚:“小心!这是御赐之物,碰不得……”
话音未落,宝春已带着一股蛮力扑了上来,胖乎乎的小手目标明确地抓向砚台边缘,脸上带着一种恶作剧般的兴奋。晨曦慌忙格挡,两个孩子的手在砚台上方瞬间纠缠在一起。争夺推搡间,宝春那双养尊处优、肉乎乎的小手猛地一滑,随即又像是故意卸去了所有力气,骤然松开了紧抓的砚台一角!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滞。
那方乌沉如铁、承载着家族荣光的御砚,在空中无助地翻了个身,砚池中尚未干涸的些许残墨被甩出点点墨滴,它沉重的身躯在午后斜射的日光里,划出一道短暂而绝望的弧线,朝着坚硬如铁的紫砖地面直坠而去!
“啪——嚓!!!”
令人心悸的碎裂声骤然炸响,如同冰封的河面被重锤狠狠砸开!那声音如此刺耳、如此彻底,瞬间抽干了书房内所有的空气。
浓黑如漆的上品松烟墨汁,从破碎的砚池中泼溅开来,在地砖上迅速蜿蜒流淌,勾勒出狰狞扭曲的黑色溪流,肆意侵染着洁净的地面。最大的一块砚台残片,带着凌厉的棱角,崩飞到郑老先生皂色云头履旁。断口处,清晰地裸露出石质内部奇异的暗红色纹理,丝丝缕缕,如同人体肌肤下凝固的血脉,更骇人的是,在光线的映照下,那些暗红的纹理竟似有生命般,在墨汁的浸润下微微搏动、起伏!
“孽障!!!”
陈明远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落下。他显然是听到了那声巨响,脸色铁青地冲进书房,头上的黑色软脚幞头都因疾奔而歪斜到了一边。他充血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尤其是郑老先生脚下那块刻着半个“忠”字的残片,瞳孔骤然收缩如针!一股寒气混合着滔天的怒火直冲顶门!他劈手夺过郑老先生手中那柄沉重的枣木戒尺,甚至来不及分辨是非曲直,便挟着雷霆之怒,朝着蜷缩在案几旁、脸色惨白的晨曦劈头盖脸地抽去!
“御赐之物!你也敢毁!你……你这不祥的孽障!这是诛连九族的大罪!我陈家……我陈家就要毁在你手上了!” 竹尺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雨点般落在晨曦单薄的脊背和手臂上。晨曦痛得几乎蜷成一团,本能地用双臂死死护住头脸,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被他死死憋住。然而,他的视线却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黏在满地狼藉的碎片上——那些裸露在断口、浸染了墨汁的暗红色石髓纹路,此刻竟如同活过来的血管,在墨色的滋养下诡异地蠕动、延展、彼此勾连!它们飞速地拼凑、组合,在他因剧痛而模糊的视线中,渐渐形成了一幅清晰无比的图画:无数身披残破甲胄、面容模糊扭曲的阴兵,手持锈迹斑斑的长戈,在一片血色的荒原上沉默地列阵前行!阴风猎猎,死气冲天!
“爹爹莫气,当心身子!” 宝春甜腻得发嗲的声音适时地从陈明远身后响起,他像只受惊的小鹿般,怯生生地拽着父亲的袍角,小脸上却飞快地闪过一丝得逞的快意,“孩儿……孩儿方才都看见了,是阿兄没拿稳,还……还故意把手松开了呢!” 他唇边还明晃晃地沾着偷吃的琥珀色饴糖碎屑,腰间那个精巧的、散发着馥郁香气的鎏金镂空缠枝纹香囊,随着他故作姿态的瑟缩而轻轻颤动。
郑老先生看着宝春,又看看地上那幅由血色石髓和墨汁构成的、只有晨曦能清晰“看见”的阴兵图,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微微阖上了眼。陈明远则被宝春的话彻底点燃了最后的理智,戒尺落得更急更狠,每一记都带着要将这不祥之子彻底毁灭的狂怒。
(二)雪夜受刑
子时的陈家祠堂,寒气森森,浸骨入髓,比户外的料峭春寒更胜十倍。祠堂内没有生火,只有供桌两端两盏青铜长明灯,灯芯上豆大的火苗顽强地跳跃着,散发出昏黄摇曳的光晕,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将两列黑漆供桌上层层叠叠、密如丛林的祖宗牌位映照得更加森然可怖。牌位上那些冰冷的姓名和谥号,在光影中扭曲变形,如同无数双来自幽冥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下方。最顶端那块金丝楠木所制、硕大沉重的“陈氏列祖”总牌位,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巨兽般庞大而压抑的阴影,沉沉地笼罩着整个空间。
晨曦赤裸着上身,小小的身体因寒冷和剧痛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白日里戒尺抽打留下的道道青紫棱子,如同丑陋的蚯蚓爬满了他单薄的脊背,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更加狰狞。他被迫跪在坚硬如铁的冰凉青砖地上,膝盖早已失去了知觉,只剩下麻木的刺痛不断传来。
“知道错了吗?” 陈明远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锥,从晨曦背后的黑暗中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白日未消的余怒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手中紧握着那根三尺长、小儿臂粗的枣木家法棍,棍身事先浸透了刺骨的盐水,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幽光,散发出淡淡的咸腥气。
祠堂里死寂一片,只有灯芯燃烧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晨曦的意识在寒冷和疼痛的夹击下有些涣散,但白日里那方碎裂的御砚,尤其是那些血丝纹路在墨汁中蠕动拼凑出的阴兵列阵的诡谲幻象,如同烙印般深深印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鬼使神差地,他艰难地张开了干裂起皮的嘴唇,声音嘶哑微弱:
“父亲……那砚台……里面有东西……是红的……会动……” 他试图描述那恐怖的景象,为自己辩解一丝。
“还敢狡辩!!” 陈明远目眦欲裂,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兽,所有的恐惧、焦虑和无处宣泄的怒火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猛地踏前一步,手中的家法棍挟着全身的力气和刺耳的破风声,朝着晨曦那布满伤痕的脊背狠狠砸下!“冥顽不灵!死不悔改!今日我便替列祖列宗清理门户!打死你这祸家的妖孽!”
“砰——!”
第一棍结结实实地敲在晨曦脆弱的脊梁骨上!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如同重锤狠狠击打在朽鼓之上!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炸开,沿着脊椎疯狂蔓延至四肢百骸!晨曦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小小的身体像断线的木偶般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砖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滑落,混合着背上伤口崩裂涌出的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身下青砖的缝隙交汇处。在意识模糊的边缘,晨曦强撑着睁开被汗水、泪水和血水糊住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几滴落在砖缝里的暗红色液体。
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
那几滴属于他的鲜血,竟如同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它们在冰冷的砖缝间,如同细小的赤色毒蛇,诡异地扭曲、游走、彼此吸引、汇聚!在陈明远愤怒的咆哮和棍棒再次落下的呼啸声中,那几滴血迅速地融合、延展、勾勒……最终,一个边缘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足有孩童掌心大小的、古老而扭曲的篆书大字——“冥”——赫然出现在晨曦眼前咫尺之地的青砖之上!血光刺目,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阴寒!
“说!是不是存了咒杀父母、祸乱家门的心思?!” 陈明远手中的棍棒落得更急更密,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皮开肉绽的闷响和晨曦压抑不住的、濒死小兽般的痛哼。陈明远的质问声嘶力竭,混合着粗重的喘息,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惧,“房大人!房遗爱大人昨日刚被下狱!今日你就摔碎御砚!你是想引来灭顶之灾吗?!是想让全家……让陈家满门都给你这妖孽陪葬吗?!”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咆哮出来的,声音在祠堂的梁柱间嗡嗡回响。
永徽元年五月,房遗爱谋反案如同突然降临的瘟疫黑云,沉沉压在整个长安城的上空,更让所有与房遗爱有过丝毫牵连的官员寝食难安。曾与房遗爱同在兵部任职、甚至有过几次公务往来的陈明远,此刻便如同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被他无限放大为灭顶之灾的征兆。而晨曦,这个自出生便带着不祥印记的长子,此刻成了他所有恐惧和怨毒最完美的宣泄口。家法棍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怒,无情地砸向那具小小的、在血泊中蜷缩颤抖的身体。供桌最顶端,那块“陈氏列祖”的金丝楠木总牌位,在摇曳的烛光下,牌身正中,一道细微却清晰的裂纹,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咔”的一声轻响。
(三)残砚秘纹
五更天的梆子声,艰难地穿透沉沉雪夜,带着悠长的尾音,从坊街深处遥遥传来。如同破麻袋般被两个粗壮仆役拖行了一路的晨曦,被毫不留情地扔进了后园角落那间终年不见阳光的柴房。
“砰!” 沉重的木门被粗暴地关上,落锁的金属撞击声刺耳冰冷。柴房内顿时陷入一片混杂着霉味、尘土和腐烂草梗气息的黑暗与死寂。墙角深处,传来老鼠爪子在杂物堆里窸窸窣窣翻找的声响,时远时近,如同鬼魅的低语。
晨曦瘫在冰冷潮湿、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草堆里,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已耗尽。背上、额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断裂般的痛楚。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清冷的银辉,顽强地透过柴房西墙上破损窗纸的一个小洞,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一小片朦胧的光斑。
光斑的边缘,恰好照亮了半块砚台的残片。
它静静地躺在墙角一堆扫拢的灰烬旁,棱角分明,边缘还残留着墨汁干涸后形成的漆黑硬壳。显然,是白日里清扫书房的仆人,在清理那场灾难的碎片时,无意或有意遗漏在此的。
一股莫名的力量,或许是求生的本能,或许是那残片上残留的某种诡异气息的吸引,支撑着晨曦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动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沉重身体,一寸一寸,艰难地朝着那点微光爬去。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伤口撕裂和筋骨摩擦的剧痛,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混合着血污,冰冷粘腻。
终于,他染满污迹和干涸血迹的手指,颤抖着触碰到了那块冰冷坚硬的碎砚残片。
就在指尖与石面接触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残片断面处,原本沉寂的暗红色石髓纹路,如同被点燃的熔岩,骤然爆发出妖异刺目的红光!红光炽烈,瞬间照亮了晨曦惨白的小脸和他眼中惊骇欲绝的光芒!紧接着,三行闪烁着幽蓝磷火般冷光的文字,仿佛挣脱了石质的束缚,从那片红光中冉冉浮升到半空之中!字形扭曲盘绕,如同无数条细小的毒蛇在狂舞,散发着非人间的诡谲气息:
幽冥录·卷一
子时血祭,可召阴兵。
月晦之夜,勿近井垣。
每一个幽蓝的文字都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晨曦的脑海!他忘记了疼痛,忘记了呼吸,只是死死盯着这来自幽冥的箴言。
幽蓝的光芒仅仅持续了短短一瞬,便如同被风吹散的鬼火,倏然熄灭。与此同时,晨曦掌心紧握着的那半块碎砚残片,竟无声无息地在他手中寸寸崩解、坍塌!仿佛经历了千万年的风化,瞬间化作一摊细腻的、带着浓烈铁锈与血腥混合气味的赭红色粉末,从他指缝间簌簌滑落。
死寂重新笼罩柴房,只有晨曦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窗外蓦然响起宝春那快活得意、穿透夜色的稚嫩叫嚷:
“阿兄又挨打啦!活该!让他睡柴房!让老鼠啃他的脚趾头!嘻嘻嘻!” 紧接着,是几个小婢女压抑不住的、吃吃的低笑声,如同细密的毒针,扎在晨曦的心上。那笑声和脚步声,很快便随着宝春蹦蹦跳跳的远去而消失在风雪呜咽的庭院深处。
(四)史实钩沉
柴房刺骨的寒气如同跗骨的毒蛇,丝丝缕缕地钻进晨曦的骨髓,试图将他最后一点意识也冻结。而此刻,千里之外,大唐帝国的权力中枢与边疆暗流,正裹挟着无数人的命运,在永徽元年的春寒中激烈地碰撞、奔涌:
感业寺的青灯古佛旁。武媚娘(未来的武则天)对着一面模糊的青铜菱花镜,缓缓梳理着自己新长出的、尚显稀疏的乌发。镜中人容颜依旧姣好,但眼角眉梢已悄然爬上了几缕细密的皱纹,无声诉说着三年清冷时光的流逝。她将一支式样简单、毫无纹饰的素银长簪,轻轻插进挽起的半长发髻。指尖拂过冰凉的簪身,思绪却飘回了三年前那个改变一切的夜晚——先帝太宗李世民驾崩的灵堂外,新君李治,那个曾是她名义上“儿子”的年轻帝王,是如何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紧紧攥住她的手,将一个炽热而带着绝望的吻,烙印在他偷偷塞给她的九龙盘绕羊脂白玉环上。那玉环的温润触感仿佛还在指尖。窗外,几株桃树在寒风中瑟缩着抽出嫩芽,横斜的枝桠映在窗纸上。武媚娘的眼神幽深如古井。桃花,再开几度?只需再开几度,便是她挣脱这青灯古佛的牢笼,重返那波谲云诡、权力倾轧的宫闱之时?那盘绕的九龙玉环,在袖中无声发烫。
大明宫两仪殿,帝国的神经中枢。 烛台上的巨烛彻夜燃烧,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弥漫的沉重与肃杀。御座之上,年轻的高宗皇帝李治面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宽大的明黄色常服衬得他身形愈发单薄。阶下,新罗国使节金春秋伏跪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凉的金砖。他身上代表使节身份的玄色朝服,前襟已被悲愤和绝望的泪水彻底浸透,颜色深黯。“……天可汗陛下!高句丽荣留王联同百济义慈王,背弃盟约,悍然兴兵!铁蹄所至,生灵涂炭!我新罗三十余城惨遭屠戮焚掠,妇孺老弱,死伤枕藉!千里沃土,尽成焦墟!臣,金春秋,泣血顿首!恳求天可汗陛下念在藩属恭顺、岁贡无阙,念在太宗文皇帝昔年亲征之志未酬,速发天兵,救我新罗于水火!此恩此德,新罗举国上下,永世不忘!” 使节悲怆的哭诉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然而,御座旁,太尉长孙无忌,这位帝国真正的掌舵者,面容沉静如水,目光深邃如渊。他拢在宽大紫袍袖中的手,正不动声色地将一份早已拟好、力主“暂缓出兵,静观其变”的奏章,又往袖袋深处掖了掖。辽东的烽烟再起,牵一发而动全身。高句丽、百济、新罗,乃至虎视眈眈的倭国……这盘棋局,需要更深的思量和更稳妥的落子时机。年轻的皇帝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在舅父沉稳如山、不容置疑的目光下,颓然地靠回了御座。烛火噼啪,映照着新罗使节绝望的背影和帝国重臣深不可测的眉眼。
刑部大牢最深处,不见天日的死牢。 污浊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腐臭和绝望的气息。吴王李恪,这位太宗皇帝第三子,昔日意气风发的天潢贵胄,此刻形容枯槁,一身污秽不堪的囚服,手脚上戴着沉重的生铁镣铐。他倚靠着冰冷潮湿、布满污秽的墙壁,布满冻疮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镣铐上凝结的冰霜。铁窗外,细碎的雪沫被寒风裹挟着飘入,有几片落在他紧蹙的眉峰间,瞬间融化。这冰凉的触感,与他童年时在太极宫广阔校场上,随父皇太宗习箭策马,雪花落在眉梢时的感觉,何其相似?然而彼时是金鞍玉勒、意气风发,此时是身陷囹圄、命悬一线!隔壁牢房,因谋反案被牵连、同样身陷绝境的驸马都尉房遗爱,突然爆发出一阵夜枭般凄厉癫狂的惨笑,声音在死寂的牢狱甬道中反复撞击、回荡:“长孙无忌!长孙老贼!你构陷忠良!残害皇亲!我做鬼!做鬼也饶不了你!我诅咒你!诅咒你长孙一门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那怨毒的诅咒如同淬毒的利箭。李恪猛地闭上双眼,紧靠着污秽的墙壁,额角的青筋因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根根暴起,在昏暗的油灯下清晰可见。永徽元年这场以“谋反”为名,实则席卷了荆王李元景、驸马房遗爱、薛万彻、柴令武,乃至他这个太宗爱子的血腥大案,不过是帝国权力巨兽在皇权更迭之际,又一次张开血盆大口的无情噬咬。冰冷的雪沫融化在眉间,如同无声的泪。
天光熹微,柴房的门被一股大力猛地踹开!
“咣当!” 朽坏的木门撞在墙壁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倒灌进来。蜷缩在冰冷草堆里、因高烧和剧痛而意识模糊的晨曦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只感觉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陈明远冰冷的声音如同冰雹,从高处狠狠砸下,每一个字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
“没死就滚起来!去后园!把那些碎砚的粉末给老子埋干净!埋深点!若敢让外人看见一丝血迹或残渣——” 后面威胁的话语没有说完,但那刻骨的寒意比外面的风雪更甚。
晨曦挣扎着爬起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踉踉跄跄地走出柴房,寒风瞬间穿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后园那株盘根错节、树皮沟壑纵横的老槐树下,冻土坚硬如生铁,铁锹根本无从下手。晨曦只能跪在冰冷的雪地上,用那双早已冻得红肿、遍布细小伤口的手指,如同最原始的蝼蚁,一点点去抠挖、去刨掘坚硬的冻土。指甲很快翻裂,鲜血混着污泥,染红了指尖。他小心翼翼地将贴身藏着的那包带着铁锈血腥气的赭红色碎砚粉末,一点点撒入那浅浅的土坑中。粉末落下,在灰褐色的冻土上蜿蜒出丝丝缕缕、如同新鲜血迹般的诡异痕迹。
就在他机械地重复着掩埋动作时,目光无意间扫过老槐树虬结的根部。昨日午后被宝春射杀的那只雏燕的尸体,不见了踪影。只有几片沾染着暗褐色干涸血迹的灰色绒毛,凄惨地黏附在粗糙的树皮缝隙里。而在绒毛旁边,冻得硬实的雪泥上,赫然清晰地印着半个小小的鞋印!那鞋印前端微微上翘的云头纹饰,以及锦缎特有的细腻纹理压痕——晨曦一眼认出,正是开蒙礼那日,宝春脚上那双用上好湖州锦缎缝制、鞋头绣着精巧云纹的小靴所留!
他小小的身体瞬间僵住,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这风雪更甚。
正房紧闭的雕花隔扇窗内,隐约飘来柳氏刻意扬起的、带着炫耀和宠溺的轻快笑语:“……还是我们宝春争气!郑博士私下里可跟老爷夸了又夸,说宝春天资颖悟,一点就透,将来必成大器呢!至于那个……那个西院的小孽障,”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毒,“粗鄙顽劣,朽木难雕!留在府里也是丢人现眼,白白惹祸!我看不如趁早打发到城外庄子上,随便找个人看着,任他自生自灭算了……” 后面的话语被一阵风吹散,只余下陈明远几声模糊不清、似乎带着些许犹豫,但最终仍是妥协的“嗯”、“啊”应和声。
风雪更大了,密集的雪片如同鹅毛,纷纷扬扬地洒落,覆盖了庭院,也试图覆盖那浅浅的土坑和老槐树根处的痕迹。晨曦跪在雪地里,用那双鲜血淋漓、冻得麻木的小手,将最后一把混杂着碎雪的冻土,死死地压实在那个埋藏着碎砚粉末和家族隐秘的小坑上。尖锐的碎石再次刺破了他掌心的伤口,新的血珠渗出,滚烫地滴落在冰冷的泥土和白雪之上。
就在那温热血珠渗入泥土的刹那!
“嗡……隆……”
一股极其微弱、却深沉无比的震动,仿佛来自地心深处,透过冻土和覆雪,清晰地传递到晨曦跪着的膝盖上!那震动沉闷而规律,如同有千军万马,身披着沉重的铁甲,在九幽之下的无尽黑暗中,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沉默而坚定地列队行进,回应着地面的召唤!一股无形的、冰冷肃杀的气息,似乎随着这震动,从地底弥漫开来。
晨曦猛地抬头,望向东北方铅云低垂、风雪弥漫的天空。小小的拳头在雪地里攥紧,指甲深深陷入带血的掌心。
十二年后,辽东贵端水畔那场将浸透鲜血与幽冥的惨烈烽烟,其最初的火种,竟已在永徽元年的这个风雪清晨,被深深地埋进了长安陈府后园冰冷的冻土之下。命运的巨轮,在血与火的预兆中,发出了沉重而不可逆转的第一声碾轧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