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清润,紫红中带翠绿的香椿芽鲜嫩滴露。
金圆圆在这棵矮粗的紫椿树下忙碌着,原主那尖锐黢黑的指甲采摘这些嫩叶简直不要太爽利,咔擦咔擦的清脆掐芽声,第一次让她产生农民丰收般的喜悦。
一朵朵嫩芽茎底断面齐整,还是今年的头茬,完全是是套上PLA保鲜膜后,放山姆能卖50大洋二两的“高端”品质,搁几滴香油和鸡蛋一起炒,味道必定极其鲜美。
杨盼娣刚从地窖里抱着两颗蔫黄的大白菜出来,一眼就瞧见金圆圆正给一个鼓囊囊的麻袋收口,而院子里那棵老椿树,干脆秃得只剩下树枝了。
“你个吃里扒外的贼!家里就指着这几两香椿芽给耀祖换双新袜子呢,谁同意你摘了?还不快给老娘放下!”
金圆圆扎紧了小麻袋放进包袱里,看都没看杨盼娣一眼。
“这树是我移栽的,几年来浇水松土施肥全归我,吃芽卖钱倒是只有你俩儿子的份,你再唧唧歪歪,等会我把这树也砍了,扛城里卖了给我自己换两双新鞋。”
杨盼娣闻言一噎,面皮胀得紫红,瞪着眼珠子道:
“你就狂吧,别以为签了那断亲书你就能远走高飞了!老娘把话撂这,你生是金家的人死也是咱金家的鬼!一黄花大闺女不要脸进城给人当丫鬟,迟早得被主家糟蹋!到时候可别哭着求着你爹你兄弟来做主!”
金圆圆闻言只觉得好笑,连费口水回话都欠奉,直接越过杨盼娣走向墙角的鸡笼。
杨盼娣正等着金圆圆和她大战三百回合呢,结果瞅见人打开笼子就提起一只肥壮的老母鸡,用草绳利落地反剪好鸡翅膀。
“你拿我的鸡干什么,还不快给老娘放下!”
金圆圆瞥了眼远处秦报国驱赶牛车近前的身影,笑眯眯地夺过杨盼娣抱着的两颗烂白菜。
“你个老虔婆思想有问题啊,张口闭口丫鬟主子的,怕是没尝够这新社会的铁拳呐!这鸡算是我的封口费,你要舍不得等会就跟我进城,瞧我一身皮包骨加明伤暗伤的,能不能把你送进去吃几天公家饭。”
杨盼娣怔住,不敢置信地看着金圆圆大麻袋小包袱地跳上秦报国的牛车。
秦报国和她打招呼她都充耳不闻,只一张面皮青紫憋红,死死盯着金圆圆背影,嘴唇蠕动念叨着“我的鸡”“我的菜”,脚步几次欲上前都退了回来。
直到金圆圆和秦报国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杨盼娣如梦初醒,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捏着一根鸡羽毛恨恨道:
“死丫头邪门啊,这是铁了心要和咱断亲,啥都不说就会举报,我可是她亲娘啊,打孩子几下骂几句咋了,人公安同志还管这个?”
微风吹散这略带心虚的抱怨嘟囔,掀起一地鸡毛,盘旋着飞向远方。
……
一路颠簸,牛车停了两次让老黄牛饮水啃草,直到天穹烈日悬在头顶炎热灼灼,玉兰县城终于显露了轮廓。
金圆圆屁股都快坐裂了,肚子饿得咕咕叫,竹筒里的水早就喝完,此时不仅口干舌燥更是头晕眼花。
眼前和后世钢筋铁林,高楼大厦相差甚远的矮小灰白建筑群,让早做过心理准备的金圆圆还是吃了一惊。
目之所及,坑洼道路狭窄,土夯平房遍地,排水沟漂着腐臭垃圾,老槐树上高挂的铁皮喇叭放着噪音巨大的《东方红》。
零星外出的几个居民,大多身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蓝灰粗布衫,且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端是长期营养不良所致,但违和的是,人人眼神清亮自信,时时带笑,洋溢着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在金圆圆看来,即使是县城里踩着破洞草鞋在泥坑撒欢的孩子们,笑声都比乡间的娃儿无忧无虑些。
毕竟现在乡下的孩子,还时不时有因为饥饿躺炕上不能动弹,或者饿没气了,直接被草席一裹扔乱葬岗的。
活着喘气都很艰难了,哪还有力气玩哪?
“圆圆,这就到了咱玉兰县的军大院了。”
金圆圆眼见牛车行至一片灰黑色砖石砌成的高墙大院,每隔一百米立着铁皮岗亭的哨位,哨兵们身着草绿色军装,斜挎56式步枪,皮鞋锃亮。两扇漆成军绿色的铁门门楣上方,嵌着红五星浮雕,正中悬着“华夏人民解放军华北军区玉兰军区大院”,字迹遒劲飞扬,只是被雨水冲蚀得有些模糊。
这片道路不再狭窄拥挤,而是柏油马路开道,能并列行驶两辆解放牌卡车。路边白杨树挺拔,偶尔停有一辆吉普或华北212。
秦报国没有驱使牛车在正门停下,而是又行了一段路停在了东侧家属区,一片林立篮球架和单双杠的操场映入眼帘。
家属区门口设有门卫室,秦报国介绍说门卫大爷是他以前战友,十分好说话地给金圆圆登记后就放了两人进去。
当然牛车不能进,怕老黄牛乱拉屎。
这时候正是中午时分,一栋栋家属楼飘出诱人的饭菜香,几名蓝布衫的妇女在楼下小菜园一边聊天一边摘菜,孩子们则你追我赶的玩“抓敌特”的游戏,笑笑闹闹烟火气十足。
不过秦报国的目的地显然不是这一片米黄色三层家属楼,而是更东边的几幢独立带小院的苏式平房。
秦报国领着金圆圆穿过警卫员宿舍,在一户停着两辆自行车的红漆门前停下。
金圆圆就站在砖石台阶上,闻着石榴月季的花香,看着秦报国扣了扣门环。
不多时,一个梳着油光圆髻的老妇人从里边推开门,鹰隼般深褐色的清亮眼睛扫过秦报国和金圆圆,高挺的鹰钩鼻下薄唇紧抿成直线,法令纹深刻,干瘦脖颈处皮肤松弛堆叠出褶皱,可身姿却如军人般笔挺,气场威严,给人不容置疑的既视感。
“老秦,这是你那闺女?和你长得不太像啊。”
金圆圆听见这老太太所言,忍不住看向秦报国,心里某个念头愈演愈烈,呼之欲出。
也是,这车马通信慢得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的年代,秦报国几个小时就给她搞定军区大院的保姆工作,很难不让她怀疑自己是顶了别人的缺。
眼下看来,秦报国这叔,本是要送他那个十里八乡有名漂亮的闺女,来这做保姆的?
金圆圆垂下眼睫,心里对她这即将服务的人家生出些好奇心。
秦家闺女素来娇生惯养,头脑聪慧一路读到高中,平日里鼻孔看人瞧不上这瞧不上那,把村里老少爷们贬得个个和猪八戒似的,城里普通工人也是不待见,直言自己要嫁军官。
所以,能让她放下身段,自降逼格来当保姆伺候人的家庭,这得多牛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