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在程飞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宿醉的头疼还在隐隐作祟,他睡得正沉。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唤由远及近,打破了院落的宁静。
“程飞!程飞!咋还不起?县里来人了!在厂子等着呢!……咦?这大门咋没锁?”惠琴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焦急,伴随着推门声传了进来。
程飞猛地惊醒,一个激灵从床上弹坐起来!
宿醉的混沌瞬间被巨大的惊慌驱散!
身旁的梁倩也被惊动,迷迷糊糊睁开眼,瞬间意识到身处何地,吓得魂飞魄散!她手忙脚乱地在凌乱的被褥间摸索自己的衣物,声音带着哭腔:“程飞!我……我衣服呢?”
“嘘——!别出声!”程飞压低声音,心脏狂跳,“来不及了!快!躲起来!”他胡乱地指向床底或者衣柜。
程飞抓起一件皱巴巴的T恤套上,光着脚就往外冲,试图在惠琴进里屋前拦住她。
但一切都太迟了!
惠琴已经推开了堂屋的门。
眼前的景象如同被飓风席卷过:东倒西歪的空酒瓶滚落一地,油炸花生米和香肠碎屑洒得到处都是,一把椅子四脚朝天翻倒在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精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气息。
然而,最刺眼、最致命的,是散落在椅子旁、地板上那几件属于女人的衣物——一件艳俗的碎花衬衫,一条紧绷的裤子,甚至还有……一件揉成一团的粉色胸衣。它们以一种极其狼狈、甚至带着疯狂撕扯痕迹的姿态呈现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酒醉情迷后的放纵与不堪。
惠琴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她瞬间僵立在门口,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微微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双总是含着温润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痛苦,以及一种被彻底背叛的冰凉绝望。她像一尊瞬间失去生气的玉雕,凝固在清晨的光影里。
程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引以为傲的“上帝视角”和运筹帷幄,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手足无措的狼狈。
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惠琴终于动了,她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目光掠过那片狼藉,最终落在程飞惨白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结了冰的湖面:“县里……来人了,在厂子……等你呢。”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程飞心里。
程飞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看着她。
惠琴说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看到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甚至没有再看程飞一眼,也没有看那堆刺眼的衣物。她只是异常平静的、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优雅,缓缓转过身,步履平稳地走出了堂屋,走出了院子。
她没有摔门,没有哭闹,甚至没有加快脚步,只是给这片狼藉和屋里的人,留下了一个决绝而体面的背影。
直到惠琴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梁倩才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从里屋冲出来,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捡拾地上的衣物,声音带着哭腔:“都怪你!把人家衣服扯得到处都是……她……她看见了吧?她知道是我吗?”
程飞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迅速从巨大的慌乱中找回一丝理智。他走到梁倩身边,伸手在她冰凉的脸颊上轻轻抚摸了一下,眼神复杂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没事。她并不想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你是谁。记住,昨晚什么特别的事都没发生。你现在立刻回家,收拾好自己,稳住心神。别忘了——我们的计划!”
梁倩看着程飞眼中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和压力,重重点了点头,眼神里也燃起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
她胡乱套上衣服,迅速从后门溜了出去。只是她自己也分不清,这份坚定,究竟是对程飞的盲目信任,还是对自己命运孤注一掷的掌控欲。
程飞强打精神赶到厂里,应付完县里的检查。
时间在压抑和焦灼中飞快流逝,转眼就到了决定梁家村未来走向的换届选举日。
梁天垂父女都在暗中发力。
梁天垂依旧沿用他几十年的老套路:铁杆支持他的宗族老人,心中有数,无需多言;中间派那些墙头草,他亲自或派人上门“谈心”,恩威并施,连哄带吓;最难啃的是以梁树声为首的那波“反对派”,这两年势力渐长。他指使梁倩去找梁小柱:“让那哥俩带人去‘敲打敲打’那几个刺头!让他们知道,这梁家村的天,变不了!”
梁倩满口答应:“爸,你放心!这村长的位子,稳稳当当还在咱家!”转身出门,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梁天垂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胸有成竹地背着手在院子里踱起了方步,忍不住哼起了最拿手的《空城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选举在村中心的晒谷场举行,人头攒动,气氛空前热烈。梁家村的选举历来是梁天垂与老支书梁树声的“二人转”。村民们早已习惯这两位老对手年复一年的明争暗斗,看他们假模假式的演讲、拉票,成了枯燥乡村生活中难得的“大戏”。
梁天垂和梁树声照例发表了慷慨激昂又互相含沙射影的讲话。村民们或认真、或敷衍地将选票投入那个象征着权力更迭的红色票箱。
然而,接下来的唱票环节,却上演了梁家村历史上最戏剧性、最颠覆性的一幕!
开票伊始,梁天垂和梁树声的票数果然交替领先,如同往年剧本的重演。但仅仅几轮过后,异变陡生!
“梁倩”的名字如同燎原之火,开始频频出现在唱票员的口中!她的票数如同坐了火箭般扶摇直上,迅速超越了两位老资格的竞争者,并且差距越拉越大!
“梁倩一票!”
“梁倩一票!”
“梁倩一票!”
唱票员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响亮,场下的骚动也一次比一次剧烈。村民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震惊、疑惑、兴奋、了然……各种情绪在人群中蔓延。
梁天垂脸上的得意笑容早已僵死,脸色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最后变得一片灰败!他死死盯着票箱,仿佛想把它看穿!梁树声更是气得浑身发抖,花白的胡子都翘了起来,他觉得自己被梁天垂这老狐狸耍了!表面和自己斗得你死我活,暗地里却把女儿推上了台!
阴险!太阴险了!
最终结果尘埃落定:梁倩以压倒性的、前所未有的高票,当选为梁家村新一任村委会主任!两位老对手的票数加起来,还不到她的一半!
梁家村的历史,在这一刻被彻底改写!
这个结果对梁天垂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他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两天,不吃不喝,看见梁倩就破口大骂,骂她吃里扒外,骂她狼心狗肺!
起初,梁倩还有些愧疚和隐忍,毕竟是自己抄了老爹的后路。但梁天垂的咒骂如同疾风骤雨,毫无停歇之意,终于彻底点燃了她骨子里的叛逆和积压多年的怨气!
“爸!你骂够了没有?”梁倩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尖厉,毫不退让地瞪着梁天垂,“你以为这村长就一定是你的吗?醒醒吧!就算不是我,也轮不到你梁天垂了!你看看这几年,村里还有几个人真心服你?你除了守着那点老黄历,跟梁树声斗来斗去,比谁嗓门大、拳头硬,你还干了啥?现在是什么时代?是搞钱的时代!是让大家过好日子的时代!你呢?程飞回来想带着大家伙干点正事,把肉联厂重新办起来,让大家养羊挣钱!多好的机会?你呢?就因为当年跟他爸那点破事,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把人轰走了!你轰走的不是程飞,你轰走的是全村人的财路,是人心!”
这番如同刀子般锋利的话,字字诛心,将梁天垂几十年的威望和固执剥得体无完肤!
他指着梁倩,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最后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梁家村的历史沙滩上,属于梁天垂的时代,被自己女儿亲手掩埋。
程飞冷眼旁观着这场权力更迭的风暴。
从省城归来,他看似高调张扬,招惹女人,实则早已将梁家村的人情世故、权力格局摸了个通透。
在他精密的棋盘上,梁倩这枚棋子,非用不可!她的泼辣、精明、能屈能伸,以及那份在底层摸爬滚打练就的生存智慧,在梁家村无出其右。
她能镇得住场面,也能放得下身段,正是推行他计划最合适的“先锋官”。
梁倩最初所求,不过肉联厂一份工作。但在程飞的蓝图中,她注定要扮演更重要的角色。那一夜的放纵,是酒精催化的失控?还是他潜意识里早已为这枚重要棋子绑上更紧密的“纽带”?连程飞自己都难以厘清。
于私,这段关系是把双刃剑,需小心掌控,使其成为助力而非祸端;于公,舞台已然搭好,主角已然就位,接下来这出“富民强村”的大戏能否唱响,就看梁倩这位新晋村长的能耐了。
然而,有人得意,便有人心伤。
自那日清晨撞破不堪的一幕,惠琴已十几天未曾踏足程飞的厂子和家门。她表面平静如水,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内心的羞愤、屈辱和痛楚却如同毒藤般日夜缠绕啃噬。
当梁倩高票当选村长的消息传来,那晚散落在地的衣物主人是谁,答案已昭然若揭。一股冰冷的自嘲涌上心头:自己算什么?一个守着活寡、无足轻重的村妇罢了。
恼恨归恼恨,程飞十几天的不闻不问,才更让她心如刀割。
“好你个程飞……流氓……王八蛋……”井台边,惠琴抡起沉重的棒槌,将盆里浸湿的衣服当作那个负心人,狠狠的、一下下地捶打下去!“啪!啪!啪!”水花四溅,仿佛是她心碎的声音。
“哎哟!哎哟!疼死我了!嫂子饶命啊!”一个夸张的哀嚎声突然从院门外传来。
惠琴的动作猛地一滞,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这没脸没皮的声音,除了那个小冤家还能有谁?
果然,程飞那张英俊却带着讨好笑容的脸,从虚掩的院门后探了进来。
程飞不等惠琴反应,一溜小跑进了院子,左手拎着一条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右手提着两只扑腾的活鸡,径直跑到惠琴面前,故意撅起屁股,做出一副任打任骂的姿态:“嫂子!我知道错了!您心里有气,使劲打!使劲打几下出出气!千万别心疼我!”
惠琴被他这惫懒模样气得柳眉倒竖,抡起湿漉漉的棒槌作势真要打!
程飞却像泥鳅一样往前一跳躲开了。惠琴心头火起,拿着棒槌起身就追!
程飞跑出两步,突然毫无预兆地转身站定!惠琴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他宽阔坚实的胸膛!程飞顺势丢掉手中的东西,双臂如同铁箍般紧紧环住她湿漉漉、带着皂角清香的温软身体,任她如何挣扎捶打,死不松手。
挣扎渐渐变得无力。惠琴紧绷的身体一点点软了下来,最后,她放弃了抵抗,将布满泪痕的脸深深埋进程飞带着熟悉气息的胸口,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抽动。
“程飞……”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我也没资格……管你……更不敢想……能和你有什么结果……跟你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怨不得别人……”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但是……求求你……有些事……你尽量……别让我知道……行吗?……如果不小心……让我撞见了……你别……别当没事人一样……你哄哄我……骗骗我也行……别让我……太难堪……别让我……像个傻子……”
这番掏心掏肺、卑微到尘埃里的话,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程飞的心窝!他只觉得鼻尖猛地一酸,滚烫的泪水瞬间冲破了眼眶的堤坝!
他何德何能,竟能让一个女人如此卑微又如此深沉地包容着他所有的荒唐与不堪!
他紧紧抱着怀中颤抖的身体,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惠琴乌黑的发间。